梦远书城 > 郑证因 > 荒山侠踪 | 上页 下页
三四


  “我那贤德的儿媳屡次规诫他,只是置若罔闻。有一次离家三日竟未回来,赶到第四天上有人送信,说是他已经遭了事,被武进县衙捕去。再托人一打听,这个祸惹得非常大,是结交匪人派分贼物。这种天外飞来的横祸,我那老妻连疼儿连惊吓就病了起来,只苦了我那儿媳,又得打点官司又得侍候婆婆。彼时给我送信,正赶上我押镖到凤阳去,顶到我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。我紧忙赶到家中,我那儿媳向我哭诉一切,我四下一打听,原来是县官周俭斋也有个儿子,跟小儿等满在一处荒唐。

  “周俭斋是个贼官,视财如命,后来知道了他儿子偷着花了不少钱,疼钱心切把他儿子饱打一顿,追问出来是跟本城一般绅商的少爷在一处嫖赌,这周俭斋才设法陷害这些少年以报勾引他儿子不务正之仇。这才买盗攀贼,一共捕去了三个,有本城粮商顾文堂、绅士楚秉忠的儿子,押起来迫缴贼物。我打听明白这才托人一说情,他答应拿五千银子完案。我竭力烦人说情,算是花了三千银子把我儿子才放出来。云师傅你想,遇上这种不成材的儿子,叫我有什么法子。哪料他一受恐吓带羞惭,竟致一病不起,在释出后二十天竟撒手人寰。云师傅你想,他虽是不务正,也没犯什么国法,世上竟有这样的硬贼官,为一点私愤诬良为盗,买盗栽赃,这种官要是容他任意横行,小民们哪有活路。那时我儿媳向我商量要杀贼官替夫报仇,我百般劝解她不要这么办,杀官如同造反,倘走漏一点风声就有灭门之祸,不如联合本地绅商搜集他的劣迹,到上司衙门告他,王子犯法与民同罪,只要证据确凿,一样地叫他身受国法。

  “我儿媳当时很跟我犯了些口舌,她的意思是历来只许官家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,做官的惩治老百姓们容易极了,老百姓们想扳倒一个县官就费大事了,这种年月只能自己保护自己,若是竟等做官的来保护,那就别想活着了。我当时见儿媳所说的话,全是负气的话,遂竭力地劝慰,儿媳算是答应了。我遂邀集了当地的绅商们在常州府城苏常道递了两张公禀告他,哪知县官周俭斋手眼通天,上司衙门满有人情,禀帖投进去竟如石沉大海,一般绅商们全胆小,见常州苏常道全有护庇县官之意,遂不敢再接再厉地去告他了。在我们回去没有十天,那县衙里散布出来信息,说是所有告知县的早晚全得收进去,按江洋大盗办了。

  “我一听到这个信息,实在忍无可忍,负夜入县衙,想把狗官刺杀以报杀子之仇,不料周俭斋这个狗官机警异常,早防备到有人暗算他,县衙中捕快班头守营布置得异常周密,竟无法下手。我只可回到家中跟我儿媳一说,不但仇暂不能报,并且也得躲避躲避。光棍不斗势,我们处在他势力之下,哪有理可讲。他不能做一辈子武进县官,等他解任的时候,再找他不迟。我们遂全家避祸到金陵,过了月余江宁县把我传去,说是接到了武进县的公事,说是我以保镖为名,暗含着结交江洋大盗,窃贼收贼。江宁县官倒是一位贤明的父母官,他当时谕令我把鸿记镖局子歇业,在本地面上既没有不法的行为也不再深究别情。我知道这种事是无法分诉的,遂谢了这位县太爷立时回来,把镖局子的事结束了。我干了这么些年,倒还积蓄了些家私,不过这一摘牌匾,知道的是负屈含冤,不知道的一定疑惑我折在线上栽了跟头。

  “我从彼时立下誓愿,就让周俭斋走到天涯海角,我也要找他。不料在我镖店歇业后月余,他就调任大名府进京升见,我把家业满变卖了,遂跟到大名。哪知他未到大名府,听说宁安府出缺,这贼官知道这个缺是最能赚钱,只要把都统打点好了,什么人也节制不着他,他遂拿江南任上刮来的民脂民膏一活动,居然如愿以偿,大名府没到任又调任宁安府。我们一家三口也跟到关东,到这里一看情形,地方上颇紧,故此找了这么个清静地方开个店遮掩耳目。我到这里已经半年多了,只为这个贼官雇了两个护衙,这两人很是劲敌,两次入宁安府全没得手,昨夜又去了一次,我那儿媳险些遭了毒手,左臂带伤回来,反正我跟这贼官势不两立,只要我叶五有三寸气在,绝跟他拼了。”

  云飞听叶锦堂把已往的事说完,不禁愤愤不平,遂向叶锦堂道:“这就叫官逼民反,我历来本着忠厚待人宽和处世,可是这种狗官我若遇上也难容忍。五爷你若有用我帮忙的地方自管言语,为私交为公愤我绝没有含糊。”

  叶锦堂道:“多谢云师傅,别的事我全仗着朋友帮忙,唯独这件事我不敢奉烦。我若连这个狗官全杀不了,神刀叶五还有什么脸面见人。我那亲家铁枪于二爷也要跟我来帮忙,也被我拦下了。我告诉我那亲家,倘若叶五不能为儿子报仇,遂也不再出头露面了。”

  两人又谈论会子别的事,天已到了午时,一同吃过饭。云飞假托路上沾了些暑热,图这里清静打算静养两天。叶锦堂答道:“云师傅自管住着,我又不是真打算做买卖,再有客人也不留了。我来到关东人地生疏,这地方又偏僻,哪见得着咱同乡的朋友,云师傅没有什么事在这里多盘桓几天。”

  云飞道:“既投奔到你这里,哪还会不招扰呢。”

  叶锦堂道:“咱们不是泛泛之交,千万不要客气。”

  云飞道:“五爷这话倒深知我的性情。”

  云飞又向叶锦堂探听这宁安府的风土人情,叶锦堂道:“这宁安府倒是个很富庶的地方,因为都统、府台、宁安厅全在这里。宁古塔的参每年也要成交一二十万银子的买卖,所以这地方一年比一年发达,各牧场的主人也全在这里交易买卖,最令人重视的就是以这里为配所。充军到关东的,满发到这里收容,这里所收的罪人,上至督抚提镇下至贩夫走卒全有,故此这宁安城真是藏龙卧虎之地。罪人到这里,再由都府里审问罪情的轻重,有案情轻的年限少的,就留在这里效力。案情重大年限多的,并不收在这里。”

  云飞听了暗暗吃惊,遂问道:“怎么还往别处发吗?”

  叶锦堂道:“云师傅你这个话可真算外行了,充军到某处全是按罪情由部里判决,丝毫不敢更改,宁古塔是这一带的总地名,所有充军宁古塔到这里就算到了地方啦。”

  若是当真送到宁古塔去,那不如给罪人改个极刑倒痛快。云飞道:“是的,那里是没有人迹的地方,如何能待得了?五爷你倒是说这罪人还可以往哪里收容。”

  叶锦堂道:“拣那案情重大年限多的,或是遇赦不赦无期流徙的,送在白蟒山收容。这白蟒山离此地也就是不足十里,出宁安府的东门就望见了。山并不大,也是长白山的分支,相传在明朝洪武年,由洞中出来一条白蟒作怪,每一出洞驾风而行,行路的离着那白蟒山还有十几丈远,就能被它吸到腹里去,闹得离着百八十里地全断了行人。后来由蓟辽总督悬了重赏,如有人能除此害者赏银千两。虽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,可是白把关东有名的猎户死了无数。

  “这件事到处传说,惊动了一位高僧,传说是京东红萝寺的主持,到这里凭着佛法把白蟒制服,仍把白蟒赶回洞中,用符缘箓把洞口封了,永世不得再出洞口一步,自今这个古迹还有。白蟒山最高远处山壁上有一块大石,上面像似用刀刻的篆文字样,这事是真是假也无从证明,这个山的名字可就叫开了。这白蟒山方圆也就是五里多地,形如城郭,只要把山口堵上别无出路。里面有好几十处平坦之山地可以耕牧,后来把那里建筑了许多营房,一半作为驻兵一半作为配所,把罪人就送到那里,叫罪人们耕种纺织,各处全有卡子,山口有营房,罪人想走除非是飞了出来。”

  云飞道:“那么既然还许罪人工作,总比坐监牢强多了,还跑什么呢?”

  叶锦堂道:“云师傅,你是没有看见这群狗官待遇罪人的残酷,终日鞭扑敲打,食不果腹、衣不蔽体,我们说句良心话,朝廷里正在收买人心的时候,竭力地施行恩惠,差不多隔三五个月就有一回恩旨,不是给罪人增加口粮就是赏给冬衣。无奈这群硬贼官上下其手层层地克扣,轮到罪人身上还有什么,所以每年冬饿死的不知有多少,上下蒙蔽只报个病亡就算没事。前几月朝廷里嫌这里病死的太多了,下了一道旨意,叫这里毓都统给罪人请四名官医,有病的免令服役,这一来又给经手的多了一笔进项。不过不能一概而论,清官固然也有,只是没贼官这么容易找。罪人就是不受虐待,每一想起充军到这么远来,举目无亲、妻离子散,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转故乡全够活的。再加鞭扑辱骂、牛马不如,他怎么不想脱逃。所以那不能忍受的,宁愿跑不脱摔死也不愿意再受了。据说每次因为脱逃摔死一个,就给别的犯人减些日子罪。”

  云飞道:“因为有脱逃的,自然对别的罪人分外地加紧防守,怎么倒少受罪呢?”

  叶锦堂道:“管理罪人的也知道是管得太紧了挤跑了的,一时心回意转,对待罪人稍微得宽厚一点,不过没有多少日子旧习又犯了,依然视罪人若仇雠,所以充军到宁古塔的不啻送入枉死城。”


梦远书城(my285.pro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