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郑证因 > 七剑下辽东 | 上页 下页


  陆宏疆侧身听了听,里面一片鼾声,自己略往竹风门这边凑了凑,往里一看。只见屋中陈设简单,迎门有一张竹桌,上面放着盏油灯;再探身往里看时,只见靠西有一架竹床,上头睡着一个短衣的老头子;床边放着一双小茶几,放着一只酒壶,一只酒杯,还有两样茶食;旁边放着一碗米饭,原碗没动。这分明是只顾喝酒,酒喝多了,连饭也没顾得吃,就睡着了。不问可知,这老头子好饮贪杯,自己倒免去许多手脚。遂轻身往竹林前绕过来,往南走。自己默忖:通内宅的门户要是上锁,自己就不易进去了。

  陆宏疆离开了竹林,绕过假山,穿过一处处的花棚、果林,从一道九曲桥走过来。才走上直通内宅的小门前,陆宏疆就知道自己今夜白费事,落个劳而无功:通内宅的小门紧闭。自己哪敢冒险攀这高堂大厦?这可没有别的法子,只有在这里等候着杜英。

  陆宏疆有些灰心,信步在这座花园子里转了一周。正在假山前默默出神,耳中似听到了一种声息。蓦地一惊,自己急忙往假山后隐住身形。这时,假山前闪出一片昏黄灯光。探身查看,只见后面小门洞开,走出两个侍女。一个一手挑着一个纸灯笼,一手提着一只小茶几;后面一个侍女用一只木盘托着香烛台。这两个侍女把小茶几、香烛台全摆上,立刻把两支蜡烛全燃起。一名年岁较大的侍女说道:“你在这等着,我请大小姐去。”

  那名年岁较小的侍女说道:“你在这等着吧!这么大的花园子,我一个人害怕,我请大小姐去。”

  那名年岁较大的侍女道:“我恐怕你粗手笨脚的,把上房的人惊动了出来,大小姐就不能出来了。有他在这,怕什么?别这么胡搅了,把大小姐惹急了,你可估量着!”

  那一个年岁较大的侍女说罢,转身径奔通内宅的小屋。这里的小丫头嘴里喊嚷着,跑到进内宅的小门那边去等候。

  隐身在假山后的陆宏疆,竟想不到深更半夜,这种地方,竟有深闺弱女来焚香设祭。这其中必有缘故,自己倒要看看是怎么回事。陆宏疆静悄悄隐身,暗看这侍女们的动静。

  工夫不久,小门那儿灯光闪闪,方才那名侍女头里挑着灯引路,后面跟着一位小姐。灯影儿里略辨面貌,只见这位小姐也只有十六七岁的光景,容貌端正、身材袅娜,眉宇间一派的静穆;两眼映着灯光,如一泓秋水;可是从面目上透出一片忧郁之色。

  她到了茶几前,看了看,向两个侍女道:“冯聋子他问吗?”

  侍女答道:“他没出来,想是已经睡了。我们按着小姐的话,没敢把聋子惊动出来。”

  那位大小姐往竹林瞥了一眼,扭头向那年岁大的侍女道:“秋云,你到聋子那里去,偷偷地看看,他睡了没有?怎么没熄灯呢?”

  侍女答应了一声,立刻向竹林里边走去。

  好在陆宏疆隐身的地方,一片漆黑,就是到了他近前,全不易看见他。那侍女到了竹门前,先在门前迟疑一会儿,竟走进屋。随见竹屋那边灯光顿熄,跟着一片轻微脚步之声,那侍女分花拂柳地往西边走来。到了小姐面前,低声说道:“小姐,敢情这聋老头子真讨厌煞人!他喝酒喝醉了,饭也没吃,灯也没熄,一头躺在那边睡着了。多可恨!住的又是竹屋子,要引起火来,岂不把老东西烧化了?虽连不上内宅,老爷病着,那一来谁担得了哇?”

  这位大小姐微把头摇了摇说:“秋云,往后不要这么说了,他已是宅里好几辈的人了,在我家出过力。如今老了,无儿无女,无依无靠,我们就得养他到老。老爷把他搁在这来,何尝不是体恤他?你把灯给熄了,很好!你们两人回去吧。经过上房窗下时,千万轻着点脚步。太太要是问时,只说我已睡了。去吧。”

  两个侍女听小姐说完这话,仍然站在那不动,两眼看着小姐,嗫嗫着说道:“小姐,我们还是伺候着吧,深更半夜的,让小姐一个人在这里哪成呢?”

  那位大小姐带着薄怒说道:“不用,深更半夜怕什么?自己家的花园子,我有我的愿,不愿意教人看见。快走,别多说闲话!”

  当时,这两个侍女被小姐说着,不敢再说什么,只是满面迟疑地向内宅走去。

  这位小姐还不放心,跟着到了小门前,容两个侍女走开,把两扇门带过来,这才回身。来到香几前,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帕的包儿来,往香几上一放,面色突地立成惨白。陆宏疆暗暗一惊,心说:不好!这位富绅的小姐半夜来到这种地方,虽然是焚香请愿,也觉于礼不合。她这脸上变颜变色,绝不是仅仅的烧香了心愿。真要是有意外的事,教自己赶上,焉能袖手不管?

  自己稍往前挪了挪,再细看时,只见这位小姐把绢帕一打开,陆宏疆就怔了。只见里面裹着一把利剪、一块白布,一根布带子。往香案上香炉旁一堆,跟着拿起一束香,把纸裹划开,把上面的纸箍用指甲挑断;用右手捏着下端纸箍,转着,把香条松散了;把已散开的那一端,放到已燃着的蜡烛上燃着,这束香立刻烟火腾腾。

  这位小姐肃然恭立在香几前,双手举着这束香,凄然泪下地祝告道:“信士女弟子冯慧敏,仅以一点愚诚,昭告于南海观世音菩萨、过往神灵、冯氏先祖的阴灵之前,父亲冯承恩忽得重病,医药无灵,已将不起。弟、妹年幼,父亲若有好歹,无赖宗族定然欺凌孤弱,谋夺家财。那一来,我母子四人,哪还能逃得开谋产人的毒手?眼看家破人亡,就在目前,叩求神灵护佑,保佑我父亲多活几年,我弟弟也能顶立门户。只要我父亲好了,我冯慧敏定给观音庵重修庙宇,再装金身。求菩萨的慈悲、过往神灵的默佑吧!”

  祝告到这,把那烟火腾腾的这束香,往炉里一插,恭恭敬敬地伏身下拜。叩罢头起来,映着闪烁的灯光,脸上的泪珠如同断线珍珠相似。

  随见这位小姐,把眼光往竹屋那边瞥了一眼,双眉紧皱,把左臂的衣袖往上一摆,把一支嫩藕似的胳膊露出来;跟着把那绢帕的包儿拿过来,一块白布,一条布带,全拢好;又把一个纸包打开,里面有药面子。这位大小姐带着满怀忧伤,把香几上的那把利剪抓起,一低头,一张口,用银牙把雪藕似的臂肉咬住,往起一提。胳膊的肉被提起高有二寸。这位小姐,右手持利剪,颤巍巍的,猛然用力一剪,扑哧的一声,顿时疼彻肺腑,一条鲜血淋漓的臂肉,掉在香炉前!

  这块血淋淋的肉,还在颤动,有二寸宽,五寸长。这位小姐面如白纸,银牙咬得吱吱乱响,猛地把那利剪往地上一扔,立刻把那一纸包药末子抓起,往那鲜血直蹿的伤口上一按。只是手颤得没准了,一包药末子抖撒了一半,连纸按在伤口上。这位冯小姐一片愚孝,死生全置之度外。不过事前是想的为一家存亡,自己受点痛苦,把父亲治好了,家业能保住了;父亲的生存,关系着冯氏偌大家业的兴衰,这才祷天求寿,割肉疗亲。哪又知道自己这种香闺少女,哪受过这种痛苦?真有些支持不住,还想用预备下的布和带子包扎,才又伸手把香几上的布带子抓住,身形已支持不住,往后一溜,咕咚的坐倒在地上。疼得樱唇紧闭,两眼阖着,左臂依然微颤着。把隐身假山后的陆宏疆看得几乎流下泪来。不管这割肉疗亲有用没用,只这点年纪,又是个娇弱的姑娘,居然有这种孝心,太叫人可敬了!

  陆宏疆此时暗叫自己道:“陆宏疆,你家中也有父母,也有弟妹,你若再忍心抢劫这孝女的家财,说不定还许伤了事主,你真不如禽兽了!”

  只是想到瓢把子双头蛇叶云的凶狠暴戾,言出必行,自己哪有力量来阻止他,不叫他做这水买卖?自己就是不肯欺天灭理,又有什么用?“我定要想法子救这孝女全家,只是有什么法子可想呢?”

  此时,陆宏疆真是天人交战,心里那份难过,比冯家这位割肉疗亲的孝女不差什么。


梦远书城(my285.pro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