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氏长庆集卷三十七　律诗

卷三十七　律诗

　　〔五言、七言，凡一百首。〕

　　▼昨日复今辰

　　昨日复今辰，悠悠七十春。
　　所经多故处，却想似前身。
　　散秩优游老，闲居清净贫。
　　螺杯中有物，鹤氅上无尘。
　　解佩收朝带，抽簪换野巾。
　　风仪与名号，别是一生人。

　　▼病疮

　　门有医来往，庭无客送迎。
　　病销谈笑兴，老足叹嗟声。
　　鹤伴临池立，人扶下砌行。
　　脚疮春断酒，那得有心情。

　　▼游赵村杏花

　　赵村红杏每年开，十五年来看几回。
　　七十三人难再到，今春来是别花来。

　　▼刑部尚书致仕

　　十五年来洛下居，道缘俗累两何如。
　　迷路心回因向佛，宦途事了是悬车。
　　全家遁世曾无闷，半俸资身亦有余。
　　唯是名衔人不会，毗耶长者白尚书。

　　▼初致仕后戏酬留守牛相公，并呈分司诸寮友

　　南北东西无所羁，挂冠自在胜分司。
　　探花尝酒多先到，拜表行香尽不知。
　　炮笋烹鱼饱餐后，拥袍枕臂醉眠时。
　　报君一语君应笑，兼亦无心羡保厘。

　　▼问诸亲友

　　七十人难到，过三更较稀。
　　占花租野寺，定酒典朝衣。
　　趁醉春多出，贪欢夜未归。
　　不知亲故口，道我是耶非。

　　▼戏问牛司徒

　　抖擞尘缨捋白须，半酣扶起问司徒。
　　不知诏下悬车后，醉舞狂歌有例无。

　　▼不与老为期

　　不与老为期，因何两鬓丝。
　　才应免夭促，便已及衰羸。
　　昨夜梦何在，明朝身不知。
　　百忧非我所，三乐是吾师。
　　闭目常闲坐，低头每静思。
　　存神机虑息，养气语言迟。
　　行亦携诗箧，眠多枕酒卮。
　　自惭无一事，少有不安时。

　　▼开龙门八节石滩诗二首（并序）

　　东都龙门潭之南，有八节滩、九峭石，船筏过此，例及破伤。舟人檝师，推挽束缚，大寒之月，躶跣水中，饥冻有声，闻于终夜。予尝有愿，力及则救之。会昌四年，有悲智僧道遇，适同发心，经营开凿，贫者出力，仁者施财。
　　於戏！从古有碍之险，未来无穷之苦，忽乎一旦尽除去之，兹吾所用适愿快心拔苦施乐者耳，岂独以功德福报为意哉！因作二诗，刻题石上。以其地属寺，事因僧，故多引僧言见志。

　　铁凿金锤殷若雷，八滩九石剑棱摧。
　　竹篙桂檝飞如箭，百筏千艘鱼贯来。
　　振锡导师凭众力，挥金退傅施家财。
　　他时相逐西方去，莫虑尘沙路不开。

　　＊

　　七十三翁旦暮身，誓开险路作通津。
　　夜舟过此无倾覆，朝胫从今免苦辛。
　　十里叱滩变河汉，八寒阴狱化阳春。①
　　我身虽殁心长在，暗施慈悲与后人。

　　〔①八寒地狱，见佛名及涅槃经，故以八节滩为比。〕

　　▼闲坐

　　婆娑放鸡犬，嬉戏任儿童。
　　闲坐槐阴下，开襟向晚风。
　　沤麻池水里，晒枣日阳中。
　　人物何相称，居然田舍翁。

　　▼酬寄牛相公同宿话旧劝酒见赠

　　每来政事堂中宿，共忆华阳观里时。
　　日暮独归愁米尽，泥深同出借驴骑。
　　交游今日唯残我，富贵当年更有谁。
　　彼此相看头雪白，一杯可合重推辞。

　　▼道场独坐

　　整顿衣巾拂净床，一瓶秋水一炉香。
　　不论烦恼先须去，直到菩提亦拟忘。
　　朝谒久停收剑佩，宴游渐罢废壶觞。
　　世间无用残年处，只合逍遥坐道场。

　　▼偶作寄朗之

　　历想为官日，无如刺史时。
　　欢娱接宾客，饱暖及妻儿。
　　自到东都后，安闲更得宜。
　　分司胜刺史，致仕胜分司。
　　何况园林下，欣然得朗之。
　　仰名同旧识，为乐即新知。
　　有雪先相访，无花不作期。
　　斗醲乾酿酒，夸妙细吟诗。
　　里巷千来往，都门五别离。
　　岐分两回首，书到一开眉。
　　叶落槐亭院，冰生竹阁池。
　　雀罗谁问讯，鹤氅罢追随。
　　身与心俱病，容将力共衰。
　　老来多健忘，唯不忘相思。

　　▼狂吟七言十四韵

　　亦知世是休明世，自想身非富贵身。
　　但恐人间为长物，不如林下作遗民。
　　游依二室成三友，住近双林当四邻。
　　性海澄渟平少浪，心田洒扫净无尘。
　　香山閒宿一千夜，梓泽连游十六春。
　　是客相逢皆故旧，无僧每见不殷勤。
　　药停有喜閒销疾，金尽无忧醉忘贫。
　　补绽衣裳愧妻女，支持酒肉赖交亲。
　　俸随日计钱盈贯，禄逐年支粟满囷。①
　　洛堰鱼鲜供取足，游村果熟馈争新。
　　诗章人与传千首，寿命天教过七旬。
　　点检一生徼幸事，东都除我更无人。

　　〔①尚书致仕，请半俸百斛，钱五十千，岁给禄粟二千石焉。〕

　　▼喜裴涛使君携诗见访，醉中戏赠

　　忽闻扣户醉吟声，不觉停杯倒屣迎。
　　共放诗狂同酒癖，与君别是一亲情。

　　▼得潮州杨相公继之书并诗，以此寄之

　　诗情书意两殷勤，来自天南瘴海滨。
　　初睹银钩还启齿，细唫琼什欲沾巾。
　　凤池隔绝三千里，蜗舍沉冥十五春。①
　　唯有新昌故园月，至今分照两乡人。

　　〔①凤池，属杨相也。蜗舍，自谓也。〕

　　▼宿府池西亭

　　池上平桥桥下亭，夜深睡觉上桥行。
　　白头老尹重来宿，十五年前旧月明。

　　▼闲眠

　　暖床斜卧日曛腰，一觉闲眠百病销。
　　尽日一餐茶两碗，更无所要到明朝。

　　▼杨柳枝词

　　〔《云溪友议》：居易有妓樊素善歌，小蛮善舞。尝为诗曰：“樱桃樊素口，杨柳小蛮腰。”年既高迈，而小蛮方丰艳，因《杨柳词》以托意云。〕

　　一树春风千万枝，嫩于金色软于丝。
　　永丰西角荒园里，尽日无人属阿谁。

　　▼诏取永丰柳植禁苑感赋

　　〔又云：“宣宗朝，国乐唱前词，上问谁作，永丰在何处？”左右具以对。遂因东使，命取永丰柳两枝，植于禁中。居易感上知其名，且好尚风雅，又为诗一章。〕

　　一树衰残委泥土，双枝荣耀植天庭。
　　定知玄象今春后，柳宿光中添两星。

　　§附：河南尹卢贞和

　　一树依依在永丰，两枝飞去杳无踪。
　　玉皇曾采人间曲，应逐歌声入九重。

　　▼斋居春久感事遣怀

　　斋戒坐三旬，笙歌发四邻。
　　月明停酒夜，眼暗看花人。
　　赖学空为观，深知念是尘。
　　犹思閒语笑，未忘旧交亲。
　　久作龙门主，多为兔苑宾。
　　水嬉歌尽日，雪宴烛通晨。
　　事事皆过分，时时自问身。
　　风光抛得也，七十四年春。

　　▼每见吕南二郎中新文，辄窃有所叹惜，因成长句，以咏所怀

　　双金百炼少人知，纵我知君徒尔为。
　　望梅阁老无妨渇①，画饼尚书不救饥。②
　　白日回头看又晚，青云举足蹑何迟。
　　壮年可惜虚销掷，遣把閒杯吟咏诗。

　　〔①二贤词藻瞻丽，众多以予曾忝制诰，故呼阁老。〕
　　〔②自喻戏无益也。〕

　　▼胡、吉、郑、刘、卢、张等六贤，皆多年寿，予亦次焉。偶于弊居合成尚齿之会，七老相顾，既醉甚欢。静而思之，此会稀有，因成七言六韵以纪之，传好事者。

　　七人五百七十岁，拖紫纡朱垂白须。
　　手里无金莫嗟叹，樽中有酒且欢娱。
　　诗吟两句神犹王，酒饮三杯气尚粗。
　　嵬峩狂歌教婢拍，婆娑醉舞遣孙扶。
　　天年高过二疏傅，人数多于四皓图。
　　除却三山五天竺①，人间此会更应无。

　　前怀州司马安定胡杲，年八十九
　　卫尉卿致仕冯翊吉皎，年八十六
　　前右龙武军长史荥阳郑据，年八十四
　　前磁州刺史广平刘真，年八十二
　　前侍御史内供奉官范阳卢真，年八十一
　　前永州刺史清河张浑，年七十四
　　刑部尚书致仕太原白居易，年七十四

　　——已上七人，合五百七十岁。会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，于白家履道宅同宴，宴罢赋诗。时秘书监狄兼謩、河南尹卢贞以年未七十，虽与会而不及列

　　〔①三仙山，五天竺国，多有寿者。〕

　　▼欢喜二偈

　　得老加年诚可喜，当春对酒亦宜欢。
　　心中别有欢喜事，开得龙门八节滩。

　　＊

　　眼暗头旋耳重听，唯余心口尚醒醒。
　　今朝欢喜缘何事，礼彻佛名百部经。

　　▼闲居贫活计

　　冠盖闲居少，箪瓢陋巷深。
　　称家开户牖，量力置园林。
　　俭薄身都惯，营为力不任。
　　饥烹一斤肉，暖卧两重衾。
　　樽有陶潜酒，囊无陆贾金。
　　莫嫌贫活计，更富即劳心。

　　▼赠诸少年

　　少年莫笑我蹉跎，听我狂翁一曲歌。
　　入手荣名取虽少，关心稳事得还多。
　　老惭退马沾刍秣①，高喜归鸿脱弋罗。
　　官给俸钱天与寿，些些贫病奈吾何。

　　〔①谓致仕半俸也。〕

　　▼感所见

　　巧者焦劳智者愁，愚翁何喜复何忧。
　　莫嫌山木无人用，大胜笼禽不自由。
　　网外老鸡因断尾，盘中鲜脍为呑钩。
　　谁人会我心中事，冷笑时时一掉头。

　　▼寄黔州马常侍

　　闲看双节信为贵，乐饮一杯谁与同。
　　可惜风情与心力，五年抛掷在黔中。

　　▼和李相公留守题漕上新桥六韵〔同用黎字〕

　　选石铺新路，安桥压古堤。
　　似从银汉下，落傍玉川西。
　　影定栏杆倒，标高华表齐。
　　烟开虹半见，月冷鹤双栖。
　　材映夔龙小，功嫌元凯低。
　　从容济世后，余力及黔黎。

　　▼闲居

　　风雨萧条秋少客，门庭冷静昼多关。
　　金羁络马近卖却，罗袖柳枝寻放还。
　　书卷略寻聊取睡，酒杯浅把粗开颜。
　　眼昏入夜休看月，脚重经春不上山。
　　心静无妨喧处寂，机忘兼觉梦中閒。
　　是非爱恶销停尽，唯寄空身在世间。

　　▼新秋夜雨

　　蟋蟀暮啾啾，光阴不少留。
　　松檐半夜雨，风幌满床秋。
　　曙早灯犹在，凉初簟未收。
　　新晴好天气，谁伴老人游。

　　▼春眠

　　枕低被暖身安稳，日照房门帐未开。
　　还有少年春气味，时时暂到梦中来。

　　▼喜老自嘲

　　面黑头雪白，自嫌还自怜。
　　毛龟蓍下老，蝙蝠鼠中仙。
　　名籍同逋客，衣装类古贤。
　　裘轻被白氎，靴暖蹋乌毡。
　　周易休开卦，陶琴不上弦。
　　任从人弃掷，自与我周旋。
　　铁马因疲退，铅刀以钝全。
　　行开第八秩①，可谓尽天年。

　　〔①时俗谓七十已上为开第八秩。〕

　　▼能无愧

　　十两新绵褐，披行暖似春。
　　一团香絮枕，倚坐稳于人。
　　婢仆遣他尝药草，儿孙与我拂衣巾。
　　回看左右能无愧，养活枯残废退身。

　　▼河阳石尚书破回鹘、迎贵主、过上党射鹭鸶，绘画为图。猥蒙见示，称叹不足，以诗美之

　　塞北虏郊随手破，山东贼垒掉鞭收。
　　乌孙公主归秦地，白马将军入潞州。
　　剑拔青鳞蛇尾活，弦抨赤羽火星流。
　　须知鸟目犹难漏①，纵有天狼岂足忧。
　　画角三声刁斗暁，清商一部管弦秋。
　　他时麟阁图勋业，更合何人居上头。

　　〔①尚书将入潞府，偶逢水鸟鹭鸶，引弓射之，一发中目，三军踊跃。其事上闻，诏下美之。〕

　　▼自咏老身示诸家属

　　寿及七十五，俸沾五十千。
　　夫妻偕老日，甥侄聚居年。
　　粥美尝新米，袍温换故绵。
　　家居虽濩落，眷属幸团圆。
　　置榻素屏下，移炉青帐前。
　　书听孙子读，汤看侍儿煎。
　　走笔还诗债，抽衣当药钱。
　　支分閒事了，爬背向阳眠。

　　▼自问此心呈诸老伴

　　朝问此心何所思，暮问此心何所为。
　　不入公门慵敛手，不看人面免低眉。
　　居士室闲眠得所，少年场上饮非宜。
　　閒谈亹亹留诸老，美酝徐徐进一卮。
　　心未曾求过分事，身常少有不安时。
　　此心除自谋身外，更问其余尽不知。

　　▼六年立春日人日作

　　二日立春人七日，盘蔬饼饵逐时新。
　　年方吉郑犹为少，家比刘韩未是贫。
　　乡园节岁应堪重，亲故欢游莫厌频。
　　试作循潮封眼想，何由得见洛阳春。

　　〔分司致仕官中，吉傅、郑咨议最老，韩庶子、刘员外尤贫。循、潮、封三郡迁客，皆洛下旧游也。〕

　　▼斋居偶作

　　童子装炉火，行添一炷香。
　　老翁持麈尾，坐拂半张床。
　　卷缦看天色，移斋近日阳。
　　甘鲜新饼果，稳暖旧衣裳。
　　止足安生理，优闲乐性场。
　　是非一以遣，动静百无妨。
　　岂有物相累，兼无情可忘。
　　不须忧老病，心是自医王。

　　▼咏身

　　自中风来三历闰①，从悬车后几逢春。
　　周南留滞称遗老②，汉上羸残号半人。③
　　薄有文章传子弟，断无书札答交亲。
　　余年自问将何用，恐是人间剩长身。

　　〔①病风八年，凡三闰矣。〕
　　〔②见太史公传。〕
　　〔③见习凿齿传。〕

　　▼予与山南王仆射起、淮南李仆射绅事历五朝，踰三纪，海内年辈，今唯三人，荣路虽殊，交情不替，聊题长句，寄举之、公垂二相公

　　故交海内只三人，二坐岩廊一卧云。
　　老爱诗书还似我，荣兼将相不如君。
　　百年胶漆初心在，万里烟霄中路分。
　　阿阁鸾凰野田鹤，何人信道旧同群。

　　▼读道德经

　　玄元皇帝著遗文，乌角先生仰后尘。
　　金玉满堂非已物，子孙委蜕是他人。
　　世间尽不关吾事，天下无亲于我身。
　　只有一身宜爱护，少教冰炭逼心神。

　　▼禽虫十二章（并序）

　　庄、列寓言，风、骚比兴，多假虫鸟以为筌蹄。故诗义始于关雎鹊巢，道说先乎鲲鹏、蜩鷃之类是也。予闲居乘兴，偶作一十二章，颇类志怪放言，每章可致一哂。一哂之外，亦有以自警其衰耄封执之惑焉。顷如此作，多与故人微之、梦得共之。微之、梦得尝云：此乃九奏中新声，八珍中异味也。有旨哉！有旨哉！今则独吟，想二君在目，能无恨乎？

　　燕违戊己鹊避岁，兹事因何羽族知。
　　疑有凤凰颁鸟历，一时一日不参差。

　　〔不知其然也。燕衘泥常避戊己日，鹊巢口常避太岁，验之皆信。〕

　　＊

　　水中科斗长成蛙，林下桑虫老作蛾。
　　蛙跳蛾舞仰头笑，焉用鲲鹏鳞羽多。

　　〔齐物也。〕

　　＊

　　江鱼群从称妻妾，塞雁联行号弟兄。
　　但恐世閒真眷属，亲疏亦是强为名。

　　〔故名也。江沱间有鱼，每游辄三，如媵随妻，一先二后，土人号为婢妾鱼。《礼》云：雁兄弟行。〕

　　＊

　　蚕老茧成不庇身，蜂饥蜜熟属他人。
　　须知年老忧家者，恐是二虫虚苦辛。

　　〔自警也〕

　　＊

　　阿阁鹓鸾田舍乌，妍蚩贵贱两悬殊。
　　如何闭向深笼里，一种摧颓触四隅。

　　〔有所感也〕

　　＊

　　兽中刀枪多怒吼，鸟遭罗弋尽哀鸣。
　　羔羊口在缘何事，暗死屠门无一声。

　　〔有所悲也〕

　　＊

　　蟭螟杀敌蚊巢上，蛮触交争蜗角中。
　　应似诸天观下界，一微尘内斗英雄。

　　〔自照也〕

　　＊

　　蟏蛸网上罥蜉蝣，反复相持死始休。
　　何异浮生临老日，一弹指顷报恩雠。

　　〔诫报也〕

　　＊

　　蚁王化饭为臣妾，螺母偷虫作子孙。
　　彼此假名非本物，其间何怨复何恩。

　　＊

　　豆苗鹿嚼解乌毒，艾叶雀衔夺燕巢。
　　鸟兽不曾看本草，谙知药性是谁教。

　　〔尝猎者说云：“鹿若中箭发，即嚼豆叶食之，多消解。箭毒多用乌头，故云乌毒。”又燕恶艾，雀欲夺其巢，先采一艾致其巢，辄避去，因而有之。〕

　　＊

　　一鼠得仙生羽翼，众鼠相看有羡色。
　　岂知飞上未半空，已作乌鸢口中食。

　　＊

　　鹅乳养雏遗在水，鱼心想子变成鳞。
　　细微幽隐何穷事，知者唯应是圣人。

　　〔鹅放乳水中，不能离群，雏从而食之，皆饱而去之。又如鱼想子，子成鱼，并是佛经中说。〕

梦远书城(my285.pro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