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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四十三 记序


  〔凡一十二首〕

  ▼江州司马厅记

  自武德以来,庶官以便宜制事,大摄小,重侵轻。郡守之职,总于诸侯帅;郡佐之职,移于部从事。故自五大都督府至于上中下郡,司马之事尽去,唯员与俸在。凡内外文武官左迁右移者,第居之;凡执伎事上与给事于省寺军府者,遥署之。凡仕久资高,耄昏软弱不任事,而时不忍弃者,实莅之。莅之者,进不课其能,退不殿其不能,才不才一也。若有人畜器贮用,急于兼济者居之,虽一日不乐;若有人养志忘名、安于独善者处之,虽终身无闷。官不官,系乎时也;适不适,在乎人也。

  江州左匡庐,右江湖,土高气清,富有佳境。刺史守土臣,不可远观游;群吏执事官,不敢自暇佚。惟司马绰绰可以从容于山水诗酒间。由是郡南楼、山北楼、水湓亭、百花亭、风篁石岩、瀑布、庐宫、源潭洞、东西二林寺、泉石松雪,司马尽有之矣。苟有志于吏隐者,舍此官何求焉?

  案《唐典》,上州司马秩五品,岁廪数百石,月俸六七万。官足以庇身,食足以给家。州民康非司马功,郡政坏非司马罪,无言责,无事忧。噫!为国谋,则尸素之尤蠧者;为身谋,则禄仕之优稳者。予佐是郡,行四年矣,其心休休如一日二日,何哉?识时知命而已。又安知后之司马,不有与吾同志者乎?因书所得,以告来者。

  时元和十三年七月八日记。

  ▼草堂记

  匡庐奇秀甲天下山。山北峰曰香炉,峰北寺曰遗爱寺,介峰寺间,其境胜绝,又甲庐山。

  元和十一年秋,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,若远行客过故乡,恋恋不能去,因面峰腋寺,作为草堂。明年春,草堂成,三间两柱,二室四牖,广袤丰杀,一称心力。洞北户,来阴风,防徂暑也;敞南甍,纳阳日,虞祁寒也。木斵而已,不加丹;墙圬而已,不加白。墄阶用石,羃窗用纸,竹帘纻帏,率称是焉。堂中设木榻四,素屏二,漆琴一张,儒道佛书各三两卷。乐天既来为主,仰观山,俯听泉,傍睨竹树云石,自辰及酉,应接不暇。俄而物诱气随,外适内和,一宿体宁,再宿心恬,三宿后颓然嗒然,不知其然而然。

  自问其故。答曰:是居也,前有平地,轮广十丈。中有平台,半平地。台南有方池,倍平台。环池多山竹野卉,池中生白莲白鱼。又南抵石涧,夹涧有古松老杉,大仅十人围,高不知几百尺。修柯戞云,低枝拂潭。如幢竖,如盖张,如龙蛇走。松下多灌丛,萝茑叶蔓骈织,承翳日月,光不到地。盛夏风气,如八九月时。下铺白石,为出入道。堂北五步,据层崖积石,嵌空垤块。杂木异草,盖覆其上。绿阴蒙蒙,朱实离离,不识其名,四时一色。又有飞泉,植茗就以烹燀。好事者见,可以永日。堂东有瀑布,水悬三尺,泻阶隅,落石渠。昏晓如练色,夜中如环佩琴筑声。堂西倚北崕右趾,以剖竹架空,引崕上泉,脉分线悬,自檐注砌,累累如贯珠,霏微如雨露,滳沥飘洒,随风远去。其四傍耳目杖屦可及者,春有锦绣谷花,夏有石门涧云,秋有虎溪月,冬有炉峰雪。阴晴显晦,昏旦含吐,千变万状,不可殚纪。覼缕而言,故云甲庐山者。

  噫!凡人丰一屋,华一篑,而起居其间,尚不免有骄矜之态。今我为是物主,物至致知,各以类至,又安得不外适内和,体宁心恬哉?昔永、远、宗、雷辈十八人同入此山,老死不反,去我千载,我知其心以是哉!矧予自思,从幼迨老,若白屋,若朱门,凡所止,虽一日二日,辄覆篑土为台,聚拳石为山,环斗水为池,其喜山水病癖如此。一旦蹇剥,来佐江郡,郡守以优容而抚我,庐山以灵胜待我,是天与我时,地与我所,卒获所好,又何以求焉?尚以冗员所羁,余累未尽,或往或来,未遑宁处。待予异时弟妹婚嫁毕,司马岁秩满,出处行止,得以自遂,则必左手引妻子,右手抱琴书,终老于斯,以成就我平生之志。清泉白石,实闻此言。

  时三月二十七日,始居新堂。四月九日,与河南元集虚、范阳张允中、南阳张深之、东西二林寺长老凑、朗、满、晦、坚等凡二十有二人,具斋施茶果以落之,因为《草堂记》。

  ▼许昌县令新厅壁记

  民非政不乂,政非官不举,官非署不立,是三者相为用,故古君子有虽一日必葺其墙屋者,以是哉!许昌县居梁、郑、陈、蔡间,要路由于斯。当建中、贞元之际,大军聚于斯,兵残其民,火焚其邑,大田生荆棘,官舍为煨烬。乘其弊而为政,作事者其难乎!去年春,叔父自徐州士曹掾选署厥邑令,于是约己以清白,纳人以简直,立事以强毅。以清白故,官吏不敢侵于民;以简直故,狱讼不得留于庭;以强毅故,军镇不能干于县。由是居二年,民用康,政用暇,乃曰:“储蓄邦之本。”命先营囷仓。又曰:“公署吏所寕。”命次图厅事。取材于土物,取工于子来,取时于农隙。然后丰约量其力,广狭称其位,俭不至陋,壮不至骄,庇身无燥湿之忧,视事有朝夕之利。官由是而立,政由是而举,民由是而乂,建一物而三事成,其孰不韪之哉?

  呜呼!吾家世以清简垂为贻燕之训,叔父奉而行之,不敢失坠,小子举而书之,亦无愧辞。若其官邑之省置,风物之有亡,田赋之上下,盖存乎图谍,此略而不书。今但记新厅之时制,与叔父作为之所由也。先是,邑居不修,屋壁无纪,前贤姓字,湮泯无闻。而今而后,请居厥位者,编其年月名氏,自叔父始。

  时贞元十九年冬十月一日记。

  ▼养竹记

  竹似贤,何哉?竹本固,固以树德,君子见其本,则思善建不拔者。竹性直,直以立身,君子见其性,则思中立不倚者。竹心空,空以体道,君子见其心,则思应用虚受者。竹节贞,贞以立志,君子见其节,则思砥砺名行,夷险一致者。夫如是,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。

  贞元十九年春,居易以拔萃选及第,授校书郎。始于长安求假居处,得常乐里故关相国私第之东亭而处之。明日,履及于亭之东南隅,见丛竹于斯,枝叶殄瘁,无声无色。询于关氏之老,则曰:“此相国之手植者。自相国捐馆,他人假居,由是筐篚者斩焉,篲箒者刈焉,刑余之材,长无寻焉,数无百焉。又有凡草木杂生其中,菶茸荟郁,有无竹之心焉。”居易惜其尝经长者之手,而见贱俗人之目,翦弃若是,本性犹存。乃芟蘙荟,除粪壤,疏其间,封其下,不终日而毕。于是日出有清阴,风来有清声,依依然,欣欣然,若有情于感遇也。

  嗟乎!竹,植物也,于人何有哉?以其有似于贤,而人爱惜之,封植之,况其真贤者乎?然则竹之于草木,犹贤之于众庶。

  呜呼!竹不能自异,惟人异之;贤不能自异,惟用贤者异之。故作《养竹记》,书于亭之壁,以贻其后之居斯者,亦欲以闻于今之用贤者云。

  ▼记画

  张氏子得天之和,心之术,积为行,发为艺。艺尤者其画欤?画无常工,以似为工;学无常师,以真为师。故其措一意,状一物,往往运思,中与神会,仿佛焉若欧和役灵于其间者。时予在长安中,居甚閒,闻甚熟,乃请观于张。张为予尽出之,厥有山水、松石、云霓、鸟兽,暨四夷六畜、妓乐、华虫咸在焉。凡十余轴,无动植,无小大,皆曲尽其能,莫不向背无遗势,洪纤无遁形。廹而视之,有似乎水中了然分其影者。然后知学在骨髓者自心术得,工侔造化者由天和来。张但得于心,传于手,亦不自知其然而然也。至若笔精之英华,指趣之律度,予非画之流也,不可得而知之。今所得者,但觉其形真而圆,神和而全,炳然俨然,如出于图之前而已耳。

  张始年二十余,致功甚近。予意其生知之艺,与年而长,则画必为希代宝,人必为后学师。恐将来者失其传,故以年月名氏记于图轴之末云。

  时贞元十九年,清河张敦简画,六月十日,太原白居易记。

  ▼记异

  华州下邽县东南三十余里曰延平里,里西南有故兰若,而无僧居。

  元和八年秋七月,予从祖兄曰皥,自华州来访予。途出于兰若前。及门,见妇女十许人,服黄绿色衣,少长杂坐,会语于佛屋,声闻于门。兄热行方渴,将就憩,且求饮。望其从者萧士清未至,因下马,自絷缰于门柱,举首忽不见。意其退藏于窗闼之间,从之不见;又意其退藏于屋壁之后,从之,又不见。周视其四旁,则堵墙环然无隟缺。覆视其聚谈之所,则尘壤罨然,无足迹。由是知其非人,悸然大异之。不敢留,上马疾驱来告予。予亦异之,因讯其所闻。兄曰云云甚多,不能殚记,大抵多云王胤老于此。观其辞意,若相与数相过者。厥所去予舍八九里,因同往访焉。

  果有王胤者,年老,即其里人也。方徙居于兰若东百余步,葺墙屋,筑场蓺树,仅毕,明日而入。既入,不浃辰而胤死,不越明而妻死,不逾时而胤之二子与二妇一孙死。余一子曰明进,大恐惧,不知所为。意新居不祥,乃撤屋拔树,夜徙去,遂获全焉。嘻!推而征之,则众君子谋于社以亡曹,妇人来焚糜竺之室,信不虚矣。

  明年秋,予与兄出游,因复至是。视胤之居,则井湮灶夷,閴然唯环墙在,里人无敢居者。异乎哉!若然者,命数耶?偶然耶?将所徙之居非吉土耶?抑王氏有隐慝,鬼得谋而诛之耶?茫乎不识其由,且志于佛室之壁,以俟辨惑者。

  九月七日,乐天云。

  ▼东林寺经藏西廊记

  元和初,江西观察使韦君丹,于庐山东林寺神运殿左,甘露坛右,建修多罗藏一所。土木丹漆之外,饰以多宝,相好严丽,邻诸鬼功。虽两都四方,或未前见,一切经典,尽在于内,盖释宫之天禄石渠也。初藏既成,南东北廊亦具,独西未作而韦君薨。迨今十余年,风日所飘燥,雪雨所沾湿,西南一隅,坏有日矣。僧坊众惜之,予亦惜之,非不是图,才力不足。暨十三年,予作景云律师塔碑成,景云弟子馈绢百匹。

  予以法施净财,义不已有,即日移用作藏西廊。因请寺长老演公、满公、琳公等经之,寺纲维令杲、灵达等成之。盖欲护前功,偿始愿,非任于布施相功德心也。其集经名数与创藏由缘,详于李肇碑文,此但书新作西廊而已。

  十四年月日,忠州刺史白居易记。

  ▼三游洞序

  平淮西之明年冬,予自江州司马授忠州刺史,微之自通州司马授虢州长史。又明年春,各祗命之郡,与知退偕行。三月十日,参会于夷陵。翌日,微之反棹送予至下牢戍。又翌日,将别未忍,引舟上下者久之。酒酣,闻石间泉声,因舍棹进策,步入缺岸。初见石如迭如削,其恠者如引臂,如垂幢;次见泉如泻如洒,其奇者如悬练,如不绝线。遂相与维舟岩下,率仆夫芟芜刈翳,梯危缒滑,休而复上者凡四焉。仰睇俯察,绝无人迹,但水石相薄,磷磷凿凿,跳珠溅玉,惊动耳目。自未讫戍,爱不能去。

  俄而峡山昏黑,云破月出,光气含吐,互相明灭,晶荧玲珑,象生其中,虽有敏口,不能名状。既而通夕不寐,迨旦将去,怜奇惜别,且叹且言。知退曰:“斯境胜绝,天地间其有几乎?如之何俯通津,绵岁代,寂寥委置,罕有到者?”予曰:“借此喻彼,可为长太息,岂独是哉!岂独是哉!”微之曰:“诚哉是言!矧吾人难相逄,斯境不易得。今两偶于是,得无述乎?请各赋古调诗二十韵,书于石壁。”仍命予序而纪之。又以吾三人始游,故因为《三游洞》。洞在峡州上二十里北峰下,两崕相廞间。欲将来好事者知,故备书其事。

  ▼游大林寺

  余与河南元集虚、范阳张允中、南阳张深之、广平宋郁、安定梁必复、范阳张时、东林寺沙门法演、智满、士坚、利辨、道建、神照、云皋、息慈、寂然,凡十七人,自遗爱草堂历东西二林,抵化城,憩峰顶,登香炉峰,宿大林寺。

  大林穷远,人迹罕到。环寺多清流苍石,短松瘦竹,寺中唯板屋木器,其僧皆海东人。山高地深,时节绝晩。于时孟夏月,如正二月天,梨桃始华,涧草犹短,人物风候,与平地聚落不同。初到怳然,若别造一世界者。因口号绝句云:

  人间四月芳菲尽,山寺桃花始盛开。
  长恨春归无觅处,不知转入此中来。

  既而周览屋壁,见萧郎中存、魏郎中弘简、李补阙渤三人姓名诗句,因与集虚辈叹且曰:“此地实匡庐间第一境,由驿路至山门,曾无半日程。”自萧、魏、李游,迨今垂二十年,寂寥无继来者。嗟乎!名利之诱人也如此。

  时元和十二年四月九日,乐天序。

  ▼代书

  庐山自陶、谢洎十八贤已还,儒风绵绵,相续不绝。贞元初,有符载、杨衡辈隐焉,亦出为文人。今其读书属文,结草庐于岩谷间者,犹一二十人。即其中秀出者,有彭城人刘轲。轲开卷慕孟轲为人,秉笔慕扬雄、司马迁为文,故著《翼孟》三卷,《豢龙子》十卷,杂文百余篇。而圣人之旨,作者之风,虽未臻极,往往而得。予佐浔阳三年,轲每著文,辄来示予。予知轲志不息,异日必能跨符、杨而攀陶、谢。轲一旦尽赍所著书及所为文,访予告行,欲举进士。

  予方沦落江海,不足以发轲事业,又羸病无心力,不能遍致书于台省故人,因援纸引笔,写胸中事授轲,且曰:子到长安,持此札为予谒集贤庾三十二补阙、翰林杜十四拾遗、金部元八员外、监察牛二侍御、秘省萧正字、蓝田杨主簿兄弟,彼七八君子,皆予文友,以予愚直,尝信其言。苟于今不我欺,则子之道庶几光明矣。又欲使平生故人,知我形体已悴,志气已惫,独好善喜才之心未死。去矣,持此代书。

  三月三日,乐天白。

  ▼送侯权秀才序

  贞元十五年秋,予始举进士,与侯生俱为宣城守所贡。明年春,予中春官第。既入仕,凡历四朝,才朽命剥,蹇踬不暇。去年冬,蒙不次恩,迁尚书郎,掌诰西掖,然青衫未解,白发已多矣。时子尚为京师旅人,见除书,走来贺。予因从容问其官名,则曰“无得矣”;问其生业,则曰“无加矣”;问其仆乘囊资,则曰“日消月朘矣”;问别来几何时,则曰“二十有三年矣”。

  嗟乎侯生!当宣城别时,才文志气,我尔不相下。今予犹小得遇,子卒无成。由子而言,予不为不遇矣。嗟乎侯生!命实为之,谓之何哉!言未竟,又有行色,且曰:“欲谒东诸侯,恐不知我者多,请一言以宠别。”予方直阁,慨然窃书,命笔以序之尔。

  ▼冷泉亭记

  东南山水,余杭郡为最。就郡言,灵隐寺为尤;由寺观,冷泉亭为甲。亭在山下水中央,寺西南隅,高不倍寻,广不累丈,而撮奇得要,地搜胜概,物无遁形。春之日,吾爱其草熏熏,木欣欣,可以导和纳粹,畅人血气;夏之夜,吾爱其泉渟渟,风泠泠,可以蠲烦析酲,起人心情。山树为盖,岩石为屏,云从栋生,水与阶平。坐而玩之者,可濯足于床下;卧而狎之者,可垂钓于枕上。矧又潺湲洁澈,粹冷柔滑,若俗士,若道人,眼耳之尘,心舌之垢,不待盥涤,见辄除去。潜利阴益,可胜言哉!斯所以最余杭而甲灵隐也。杭自郡城抵四封,丛山复湖,易为形胜。

  先是领郡者,有相里君造虚白亭,有韩仆射皋作候仙亭,有裴庶子棠棣作观风亭,有卢给事元辅作见山亭,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藇最后作此亭。于是五亭相望,如指之列,可谓佳境殚矣,能事毕矣。后来者虽有敏心巧目,无所加焉。故吾继之,述而不作。

  长庆三年八月十三日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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