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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刑第十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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抱朴子曰:莫不贵仁,而无能纯仁以致治也。莫不贱刑,而无能废刑以整民也。咸云:“明后御世,风向草偃,道洽化醇,安所用刑。” 余乃论之曰:夫德教者,黼黻之祭服也;刑罚者,捍刃之甲胄也。若德教治狡暴,犹以黼黻御剡锋也;以刑罚施平世,是以甲胄升庙堂也。故仁者养物之器,刑者惩非之具。我欲利之,而彼欲害之,加仁无悛,非刑不止。刑为仁佐,于是可知也。譬存玄胎息,呼吸吐纳,含景内视,熊经鸟伸者,长生之术也。然艰而且迟,为者尠成,能得之者,万而一焉。病笃痛甚,身困命危,则不得不攻之以铁石,治之以毒烈。若废和、鹊之方,而慕松、乔之道,则死者众矣。仁之为政,非为不美也。然黎庶巧伪,趋利忘义,若不齐之以威,纠之以刑,远羡羲、农之风,则乱不可振,其祸深大。以杀止杀,岂乐之哉! 八卦之作,穷理尽性。明罚用狱,著于噬嗑,系以徽纆,存乎习坎。然则用刑,其来尚矣。逮于轩辕,圣德尤高,而躬亲征伐,至于百战,僵尸涿鹿,流血阪泉,犹不能使时无叛逆,载戢干戈,亦安能使百姓皆良,民不犯罪而自治者,未之有也。唐虞之盛,象天用刑,窜殛放流,天下乃服。汉文玄默,比隆成、康,犹断四百,鞭死者多。夫匠石不舍绳墨,故无不直之木;明主不废戮罚,故无凌迟之政也。 盖天地之道,不能纯仁,故青阳阐陶育之和,素秋厉肃杀之威。融风扇则枯瘁摅藻,白露凝则繁英雕零。是以品物阜焉,岁功成焉。温而无寒,则蝡动不蛰,根植冬荣;宽而无严,则奸宄并作,利器长守。故明赏以存正,必罚以去邪。劝沮之器,莫此之要。劝民设教,济其宽猛,使懦不可狎,刚不伤恩。五刑之罪,至于三千,是绳不可曲也;司寇行刑,君为不举,是法不可废也。绳曲则奸回萌矣,法废则祸乱滋矣。 亡国非无令也,患于令烦而不行;败军非无禁也,患于禁设而不止。故众慝弥蔓,而下黩其上。夫赏贵当功而不必重,罚贵得罪而不必酷也。鞭朴废于家,则僮仆怠惰;征伐息于国,则群下不虔。爱待敬而必败,故制礼以崇之;德须威而久立,故作刑以肃之。班、倕不委规矩,故方圆不戾于物;明君不释法度,故机诈不肆其巧。唐、虞其仁如天,而不原四罪;姬公友于兄弟,而不赦二叔。仲尼之诛正卯,汉武之杀外甥,垂泪惜法,盖不获已也。 故诛一以振万,损少以成多。方之栉发,则所利者众;比于割疽,则所全者大。是以灸刺惨痛而不可止者,以痊病也;刑法凶丑而不可罢者,以救弊也。六军如林,未必皆勇,排锋陷火,人情所惮。然恬颜以劝之,则投命者尠;断斩以驱之,则莫不奋击。故役欢笑者,不及叱咤之速;用诱悦者,未若刑戮之齐。 是以安于感深谷而严其法,卫子疾弃灰而峻其辟。夫以其所畏,禁其所玩,峻而不犯,全民之术也。明病之术者,杜未生之疾;达治乱之要者,遏将来之患。若乃以轻刑禁重罪,以薄法卫厚利,陈之滋章,而犯者弥多,有似穿穽以当路,非仁人之用怀也。 善为政者,必先端此以率彼,治亲以整踈,不曲法以行意,必有罪而无赦。若石碏之割爱以灭亲,晋文之忍情以斩颉。故仁者为政之脂粉,刑者御世之辔策。脂粉非体中之至急,而辔策须臾不可无也。肃恭少怠,则慢惰已至;威严暂弛,则群邪生心。当怒不怒,奸臣为虎;当杀不杀,大贼乃发。水久坏河,山起咫尺,寻木千丈,始于毫末。钻燧之火,勺水所灭;鹄卵未孚,指掌之所靡。及其乘冲飙而撩巨野,奋六羽以凌朝霞,则虽智勇不能制也。 故明君治难于其易,去恶于其微,不伐善以长乱,不操柯而犹豫焉。然则刑之为物,国之神器,君所自执,不可假人,犹长剑不可倒捉,巨鱼不可脱渊也。乃崇替之所由,安危之源本也。田常之夺齐,六卿之分晋,赵高之弑秦,王莽之簒汉,履霜坚冰,由来渐矣。或永叹于海滨,或拊心乎望夷,祸延宗祧,作戒将来者,由乎慕虚名于往古,忘实祸于当已也。 * 或又曰:“刑辟之兴,盖存叔世,立人之道,唯仁与义。我清静而民自正,我无欲而民自朴。烹鲜之戒,不欲其烦。宽以爱人则得众,悦以使人则下附。故孟子以体仁为安,杨子云谓申韩为屠宰。夫繁策急辔,非造父之御,严刑峻罚,非三五之道。故有虞手不烦挥,口不烦言,恭已南面而治化雍熈矣。宓生正以率俗,弹琴咏诗,身不下堂而愚智整肃矣。必能厚惠薄敛,救乏擢滞,举贤任才,劝穯省用,招携以礼,怀远以德,陶之以成均,治之以庠序。化上而兴善者,必若靡草之逐惊风;洗心而革面者,必若清波之涤轻尘。朝有德让之群后,野无犯礼之轨躅,圜土可以虚无,楚革可以永格,何必赏罚可以为国乎?” 抱朴子答曰:《易》称“明罚敕法”,《书》有“哀矜折狱”,爵人于朝,刑人于市,有自来矣。岂徒叔世多仁则法不立,威寡则下侵上。夫法不立,则庶事汩矣;下侵上,则逆节萌矣。至醇既浇于三代,大朴又散于秦、汉,道衰于畴昔,俗薄乎当今。而欲结绳以整奸欺,不言以化狡猾,委辔策而乘奔马于险途,舍柁橹而泛虚舟以凌波,盘旋以逐走盗,揖让以救灾火,斩晁错以却七国,舞干戈以平赤眉,未见其可也。 盖三皇步而五帝骤,霸王以来,载驰载骛。当其弊也,吏欺民巧,寇盗公行,髠钳不足以惩无耻,族诛不能以禁觊觎,重目以广视,累耳以远听,抗烛以理滞事,焦心以息奸源,而犹市朝有吁嗟之音,边鄙有不闻之枉。 作威作福者,或发乎瞻视之下;凶家害国者,或构乎萧墙之内,而欲以太旻之道,治偷薄之俗,以画一之歌,救鼎沸之乱,非识因革之随时,明损益之变通也。所谓刻舟以摸遗剑,参天而射五步,掼犀兕之甲,以涉不测之渊,袗却寒之裘,以御郁隆之暑,踵之解结,颐之搔背,其为愤愤,莫此之剧矣。 但当先令而后诛,得情而勿喜,使伯氏无怨于失邑,虞芮知耻而无讼耳。若强暴掩容,操绳而不惮,邑于含垢,草蔓而不除,恃藏疾之大言,忘膏盲之近急,何异噍喉之之渇切身,而遥指沧海于万里之外,滔天之水已及,而方造舟于长洲之林,安得免夸父之祸,脱沦水之害哉? 世人薄申、韩之实事,嘉老、庄之诞谈,然而为政莫能错刑,杀人者原其死,伤人者赦其罪,所谓“土拌瓦胾,无救朝饥”者也。道家之言,高则高矣,用之则弊,辽落迂阔,譬犹干将不可以缝线,巨象不可使捕鼠,金丹不能凌阳侯之波,玉马不任骋千里之迹也。 若行其言,则当燔桎梏,隳囹圄,罢有司,灭刑书,铸干戈,平城池,散府库,毁符节,撤关梁,掊量衡,胶离朱之目,塞子野之耳,泛然不系,反乎天放,不训不营,相忘江湖,朝廷閴尔,若无人,民则至死不往来,可得而论,难得而行也。 俗儒徒闻周以仁兴,秦以严亡,而未觉周所以得之不纯仁,而秦所以失之不独严也。昔周用肉刑,刖足劓鼻;盟津之令,后至者斩,毕力赏罚,誓有孥戮。考其所为,未尽仁也。及其叔世,罔法玩文,人主苛虐,号令不出宇宙,礼乐征伐不复由己,群下力竞,还为长蛇。伐本塞源,毁冠裂冕,或沉之于汉,或流之于彘。失柄之败,由于不严也。 秦之初兴,官人得才。卫鞅、由余之徒,式法于内;白起、王翦之伦,攻取于外。兼弱攻昧,取威定霸,吞噬四邻,咀嚼辟雄,拓地攘戎,龙变虎视,实赖明赏必罚,以塞帝业。降及叔季,骄于得意,穷奢极泰,加之以威虐,筑城万里,离宫千余,钟鼓女乐,不徙而具。骊山之役,大半之赋,闾左之戎,坑儒之酷,北击猃狁,南征百越,暴兵百万,动数十年。天下有生离之哀,家户怀怨旷之叹。白骨成山,虚祭布野。徐福出而重号咷之雠,赵高入而屯豺狼之党。天下欲反,十室九空。其所以亡,岂由严刑?此为秦以严得之,非以严失之也。 具刑两地,巧人以自成,拙者以自伤。为国有道而助之以刑者,能令慝伪不作,凶邪改志。若纲绝网紊,得罪于天,用刑失理,其危必速。亦犹水火者,所以活人亦杀人,存乎能用之与不能用。夫症瘕不除,而不修越人之术者,难图老、彭之寿也;奸党实繁,而不严弹违之制者,未见其长世之福也。但当简于、张之徒,任以法理,世选赵、陈之属,委以案刻。明主留神于上,忠良尽诚于下,见不善则若鹰鹯之搏鸟雀,睹乱萌则若薙田之芟芜薉。庆赏不谬加,而诛戮不失罪,则太平之轨不足廸。令而不犯可庶几。废刑致治,未敢谓然也。 * 或曰:然则刑罚果所以助教兴善,式遏宄忒也。若夫古之肉刑,亦可复与? 抱朴子曰:曷为而不可哉?昔周用肉刑,积祀七百,汉氏废之,年代不如,至于改以鞭笞,大多死者,外有轻刑之名,内有杀人之实也。及于犯罪,上不足以至死,则其下唯有徒谪鞭杖,或遇赦令,则身无损。且髠其更生之发,挝其方愈之创,殊不足以惩次死之罪。今除肉刑,则死罪之下无复中刑在其间,而不死罪不得不止于徒谪鞭杖,是轻重不得不适也。又犯罪者希而时有耳,至于杀之则恨重,而鞭之则恨轻,犯此者为多。今不用肉刑,是次死之罪常不见治也。 今若自非谋反大逆,恶于君亲,及用军临敌犯军法者,及手杀人者,以肉刑代其死,则亦足以惩示凶人。而刑者犹任坐役,能有所为,又不绝其生类之道,而终身残毁。百姓见之,莫不寒心,亦足使未犯者肃栗,以彰示将来,乃过于杀人。杀人非不重也,然辜之三日,行埋弃之,不知者众,不见者多也。若夫肉刑者之为标戒也多 昔魏世数议此事,诸硕儒达学洽通政理者,咸谓宜复肉刑,而意异者驳之,皆不合也。魏武帝亦以为然。直以二陲未宾,远人不能统至理者,卒闻中国刖人肢体,割人耳鼻,便当望风谓为酷虐,故且权停,以须四方之并耳。通人杨子云亦以为肉刑宜复也。但废之来久矣,坐而论道者,未以为急耳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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