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白大鹏赋_梦远书城

大鹏赋

　　〔《庄子》：北冥有鱼，其名为鲲。鲲之大，不知其几千里也。化而为鸟，其名为鹏。鹏之背，不知其几千里也。怒而飞，其翼若垂天之云。是鸟也，海运则将徙于南冥。南冥者，天池也。齐谐者，志怪者也。谐之言曰：鹏之徙于南冥也，水击三千里，抟扶揺而上者九万里，去以六月息者也。汤之问棘也是已。穷发之北，有冥海者，天池也。有鱼焉，其广数千里，未有知其修者，其名为鲲。有鸟焉，其名为鹏，背若泰山，翼若垂天之云，搏扶揺羊角而上者九万里，绝云气，负青天，然后图南，且适南冥也。斥鷃笑之曰：彼且奚适也？我腾跃而上，不过数仞而下，翺翔蓬蒿之间，此亦飞之至也。而彼且奚适也？此小大之辩也。〕

　　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，谓余有仙风道骨，可与神游八极之表，因著《大鹏遇希有鸟赋》以自广。此赋已传于世，往往人间见之。悔其少作，未穷宏达之旨，中年弃之。及读《晋书》，睹阮宣子《大鹏赞》，鄙心陋之。遂更记忆，多将旧本不同。今复〔萧本、缪本俱作“腹”，非。〕存手集，岂敢传诸作者，庶可示之子弟而已。

　　〔唐时江陵郡，即荆州也，隶山南东道。《大唐新语》：“司马承祯字子微，隐于天台山，自号白云子，有服饵之术。则天、中宗朝，频征不起。睿宗雅尚道教，稍加尊异，承祯方赴召。无何，苦辞归，乃赐宝琴、花帔以遣之。”《淮南子》：廓四方，拆八极。高诱注：“八极，八方之极也。”《神异经》：“昆仑山有大鸟，名曰希有，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，右翼覆西王母，背上小处无羽，一万九千里，西王母岁登翼上，之东王公也。其鸟铭曰：‘有鸟希有，绿赤煌煌，不鸣不食，东覆东王公，西覆西王母。王母欲东，登之自通。阴阳相须，唯会益工’。”杨修《答临淄侯笺》：“修家子云，老不晓事，强著一书，悔其少作。”《晋书》：“阮修，字宣子，尝作《大鹏赞》曰：‘苍苍大鹏，诞自北溟。假精灵鳞，神化以生。如云之翼，如山之形。海运水击，扶摇上征。翕然层举，背负太清。志存天地，不屑雷霆。鸴鸠仰笑，尺鷃所轻。超然高逝，莫知其情。’”《韵会》：将，与也。〕

　　其辞曰：

　　南华老仙〔一作仙老〕发天机于漆园。吐峥嵘之高论，开浩荡之奇言。征至〔一作志〕怪于《齐谐》，谈北溟之有鱼。吾不知其〔缪本脱其字〕几千里，其名曰鲲。化成大鹏，质凝胚浑。脱鬐鬛于海岛，张羽毛于天门。刷渤澥之春流，晞扶桑之朝暾。燀〔缪本作炟〕赫乎宇宙，凭陵乎昆仑。一鼓一舞，烟朦沙昏。五岳为之震荡〔缪本作落〕，百川为之崩奔。

　　〔唐书：天宝元年，诏封《庄子》为南华真人。《史记》：《庄子》者，蒙人也，名周，尝为蒙漆园吏。其学无所不阚，然其要本归于《老子》之言。故其著书十余万言，大抵率寓言也。正义曰：《括地志》云：漆园故城在曹州冤句县北十七里，庄周为漆园吏，即此。按其城古属蒙县。陆德明《庄子》音义：齐谐，人姓名。郭璞《江赋》：类胚浑之未凝。李善注：胚胎浑混，尚未凝结。木华《海赋》：巨鳞插云，鬐鬛刺天。李善注：鬐，鱼背上鬛也。《增韵》：凡鱼龙颔旁小鬐皆曰鬛。司马相如《子虚赋》：浮渤澥。颜师古曰：渤澥，海别枝也。司马贞曰：案齐都赋海旁曰渤，断水曰澥也。《淮南子》：日出于旸谷，浴于咸池，拂于扶桑，是谓是明。楚词：暾将出兮东方，照吾槛兮扶桑。王逸注：谓日始出东方，其容暾暾而盛貌。东方有扶桑之木，其高万仞，日下浴于汤谷，上拂其扶桑，爰始而登，照耀四方。牛弘乐府：扶桑上朝暾。

　　萧士赟曰：“燀赫”，旧作“烜赫。”《庄子》曰：惊扬而奋鬐，白波若山，海水震荡，声侔鬼神，燀赫千里。世本作“烜”字，由传写者作“炟”字之误，人不能解，遂作“烜”字，今厘正之。《初学记》：四方上下谓之宇，往古来今谓之宙。或谓天地为宇宙。《左传》：凭陵我城郭。杜预注：凭，迫也。博物志：“地部之位，起形高大者，有昆仑山，广万里，高万一千里，神物之所生，圣人仙人之所集也。出五色云气，五色流水，其泉南流入中国，名曰河也。其山中应于天，最居中，八十城布绕之，中国东南隅居其一分。”《说苑》：“五岳：泰山，东岳也；霍山，南岳也；华山，西岳也；常山，北岳也；嵩山，中岳也。”诗《小雅》：百川沸腾。谢灵运诗：岓岸屡崩奔。吕向注：水激其岸，崩颓而奔波也。峥嵘，音撑横。胚，音坯。澥，音蟹。暾，音吞。燀，音阐，平声。〕

　　尔〔缪本脱“尔”字〕乃蹶厚地，掲太清，亘层霄，突重溟。激三千以崛起，向九万而迅征。背嶪太山〔一作“太虚”，缪本作“大山”〕之崔嵬，翼举长云之纵横。左回右旋，倏阴忽明。历汗漫以天矫，羾〔许本作“塌”〕阊阖之峥嵘。簸鸿蒙，扇雷霆。斗转而天动，山揺而海倾。怒无所搏，雄无所争。固可想像其势，髣髴其形。

　　〔高诱《淮南子》注：“太清，元气之清者也。”《抱朴子》：“上升四十里，名曰太清。太清之中，其气甚刚。”霄，近天云气。天有九重，故曰层霄。孙绰《天台山赋》：“或倒影于重溟。”李善注：“重溟，海也。”《韵会》：“勃起曰崛起。”《天台山赋》：“落五界而迅征。”吕向注：“迅，疾也。”《尔雅》：“石戴土谓之崔嵬。”《淮南子》：“徙倚于汗漫之宇。”高诱注：“汗漫无生形，形生，元气之本神也。故卢敖见若士者，言曰‘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上’是也。”郭璞《江赋》：“吸翠霞而夭矫。”扬雄《甘泉赋》：“登掾栾而羾天门。”苏林注：“羾，至也。”《淮南子》：“排阊阖，钥天门。”高诱注：“阊阖，始升天之门也。”夭矫，飞腾貌。峥嵘，高峻貌。《庄子》：“云将东游，过扶摇之野，而适遭鸿蒙。”陆德明音义：“鸿蒙，自然元气也。一云海上气也。崛，音掘。羾，音贡。”〕

　　若乃足萦虹蜺，目耀日月。连轩沓拖，挥霍翕忽。喷气则六合生云，洒毛则千里飞雪。邈彼北荒，将穷南图。运逸翰以傍击，鼓奔飚而长驱。烛龙衔光以照物，列缺施鞭而启途。块视三山，杯观〔一作“看”〕五湖。其动也神应，其行也道俱。任公见之而罢钓，有穷不敢以弯弧。莫不投竿失镞，仰之长吁。

　　〔《春秋》元命苞：“虹蜺者，阴阳之精。雄曰虹，雌曰蜺。”《初学记》：“凡虹双出，色鲜盛者为雄，雄曰虹；暗者为雌，雌曰蜺。”木华《海赋》：“翔雾连轩，长波涾沱。”张铣注：“连轩，飞貌。”李周翰注：“涾沱，延长貌。”张协《七命》：“翕忽挥霍，云回风列。”刘良注：“并飞走乱急也。”王肃《家语》注：“天地四方，谓之六合。”郭璞客傲：蔼若邓林之会。逸翰。翰，鸟羽也。奔飚，风疾也。《山海经》：“西北海之外，赤水之北，有章尾山。有神，人面蛇身而赤，直目正乘。其暝乃晦，其视乃明，不食不寝不息，风雨是谒，是烛九阴，是为烛龙。”郭璞注：“离骚曰：‘日安不到，烛龙何曜’。”诗含神雾曰：“天不足西北，无有阴阳消息，故有龙衔精以往照天门中云。”谢惠连雪赋：“若烛龙衔耀照昆山。”扬雄《羽猎赋》：“霹雳列缺，吐火施鞭。”应邵曰：“霹雳，雷也。列缺，天隙电光也。”《史记》：海中有三神山，名曰蓬莱、方丈、瀛洲，仙人居之。《初学记》：周官：“扬州，其浸五湖。”案张勃吴录：“五湖者，太湖之别名，以其周行五百余里，故以五湖为名。”又虞翻云：“太湖有五道，别谓之五湖。”或说以太湖、射贵湖、上湖、洮湖、滆湖为五湖。按《国语》：“吴越战于五湖”，直在笠泽一湖中战耳，则知或说非也。《鹖冠子》：至人不遗，动与道俱。《庄子》：任公子为大钩巨缁，五十犗以为饵，蹲乎会稽，投竿东海，旦旦而钓，期年不得鱼。已而大鱼食之，牵巨钩，錎没而下，骛扬而奋鬛，白波若山，海水震荡，声侔鬼神，燀赫千里。任公子得若鱼，离而腊之，自制河以东，苍梧以北，莫不厌若鱼者。《史记正义》：《帝王纪》云：“帝羿有穷氏，未闻其姓何先。帝喾以上，世掌射正。至喾，赐以彤弓素矢，封之于锄，为帝司射，历虞夏。羿学射于吉甫，其臂长，故以善射闻。”飚音标。弧，音胡。〕

　　尔其雄姿壮观，坱轧〔萧本作“映背”〕河汉，上摩苍苍，下覆漫漫。盘古开天而直视，羲和倚日以〔缪本作“而”〕旁叹。缤纷乎八荒之间，掩映乎四海之半。当胸臆之掩昼，若混茫之未判。忽腾覆以回转，则霞廓而雾散。

　　〔贾谊鵩鸟赋：坱圠无垠。扬雄《甘泉赋》：“忽軮轧而无垠。”颜师古注：“軮轧，远相映也。”坱圠、軮轧，音义俱同。《初学记》：“天河谓之天汉，亦曰河汉。”《庄子》：天之苍苍，其正色耶？其远而无所至极耶？《晋书》：“天了无质，仰而瞻之，高远无极，眼瞀精绝，故苍苍然也。”楚词：“路漫漫其修远兮。”此用其字，对上“天体苍苍”而言，盖谓天地之形，漫漫阔远，无有穷极之意。《艺文类聚》：“徐整三五历记曰：‘天地混沌如鸡子，盘古生其中，万八千岁，天地开辟，阳清为天，阴浊为地，盘古在其中，一日九变，神于天，圣于地。天日高一丈，地日厚一丈，盘古日长一丈。如此万八千岁，天数极高，地数极深，盘古极长，后乃有三皇’。”《山海经》：“东南海之外，甘水之间，有羲和之国。有女子名曰羲和，方浴日于甘渊。羲和，帝俊之妻，生十日。”郭璞注：“羲和，盖天地始生，主日月者也。”《广雅》：“日御谓之羲和。”贾谊《过秦论》：“囊括四海，并吞八荒之心。”颜师古曰：“八荒，八方荒忽极远之地也。”《尔雅》：“九夷、八狄、七戎、六蛮，谓之四海。”郑康成《周礼》注：“四海，犹四方也。”《庄子》：古之人在混芒之中。陆德明注：“混混芒芒，未分时也。”坱轧，音近央札。〕

　　然后六月一息，至于海湄。欻翳景以横翥〔萧本作“榰”〕，逆高天而下垂。憩乎泱漭之野，入乎汪湟之池。猛势所射，余风所吹。溟涨沸渭，岩峦纷披。天吴为之怵栗，海若为之躨跜。巨鳌冠山而郤走，长鲸腾海而下驰。缩壳挫鬛，莫之敢窥。吾亦不测其神怪之〔萧本作“而”〕若此，盖乃造化之所为。

　　〔嵇康琴赋：“俯阚海湄。”吕向注：“海湄，海畔也。欻，忽也。翳景，蔽遮日月之景也。”司马相如《上林赋》：“过乎泱漭之野。”张揖曰：“《山海经》所谓大荒之野也。”如淳曰：“大貌也。”谢灵运诗：“溟涨无端倪。”李周翰注：“溟、涨，皆海也。”王褒洞箫赋：“雷霆輘輷，佚豫以沸渭。”李善注：“埤苍曰：‘沸渭，不安貌’。”刘良注：“沸渭，声踊跃不定貌。”又洞箫赋：“颽风纷披。”《山海经》：“朝阳之谷，神曰天吴，是为水伯。其为兽也，八首人面，八足八尾，背青黄。”怵栗，恐惧貌。《初学记》：“海神曰海若。”王延寿《鲁灵光殿赋》：“虬龙腾骧以蜿蜒，颔若动而躨跜。”李善注：“躨跜，动貌。”左思《吴都赋》：“巨鳌赑屃，首冠灵山。”吕向注：“巨鳌，大龟也。灵山，海中蓬莱山，而大鳌以首戴之。冠，犹戴也。”刘劭《赵郡赋》：“巨鳌冠山，陵鱼吞舟。”《古今注》：“鲸鱼者，海鱼也。大者长千里，小者数十丈，一生数万子。常以五六月就岸边生子，至七八月导从其子还大海中，鼓浪成雷，喷沫成雨，水族惊畏，皆逃匿莫敢当者。其雌曰鲵，大者亦长千里，眼为明月珠。”张衡《思玄赋》：“玄武缩于壳中。”欻，音忽。翳，音意。翥，音注。沸，音费。怵，音出。鲸，一音擎。〕

　　岂比夫蓬莱之黄鹄，夸金衣与菊裳。耻苍梧之玄凤，耀彩质与锦章。既服御〔萧本作“御服”〕于灵仙，久驯扰于池隍。精卫殷勤〔缪本作“勤苦”〕于衔木，鶢鶋悲愁乎荐觞。天鸡警晓〔缪本作“曙”〕于蟠桃，踆乌晰耀于太阳。不旷荡而纵适，何拘挛而守常？未若兹鹏之逍遥，无厥类乎比方。不矜大而暴猛，每顺时而行藏。参玄根以比寿，饮元气以充肠。戏旸谷而徘徊，冯炎洲而抑扬。

　　〔《西京杂记》：“始元元年，黄鹄下太液池，上为歌曰：‘黄鹄飞兮下建章，羽肃肃兮行蹡蹡，金为衣兮菊为裳。唼喋荷荇，出入蒹葭。自顾菲薄，愧尔嘉祥’。”按：太液池中起三山，以象瀛洲、蓬莱、方丈，故曰蓬莱黄鹄也。陈子昂诗：“葳蕤苍梧凤，嘹唳白露蝉。”又诗：“昆山见玄凤，岂复虞云罗。”《说文》：“隍，城池也。有水曰池，无水曰隍。”《山海经》：“发鸠之山有鸟焉，其状如乌，文首、白喙、赤足，名曰精卫，其鸣自詨。是炎帝之少女，名曰女娃，游于东海，溺而不反，化为精卫，常衔西山之木石，以湮于东海。”《国语》：“海鸟曰爰居，止于鲁东门之外三日，臧文仲使国人祭之。展禽曰：‘今兹海其有灾乎？夫广川之鸟兽，恒知而避其灾也’。是岁也，海多大风，冬暖。”《庄子》：昔者海鸟止于鲁郊，鲁侯御而觞之于庙，奏九韶以为乐，具太牢以为膳。鸟乃眩视忧悲，不敢食一脔，不敢饮一杯，三日而死。《述异记》：东南有桃都山，上有大树曰桃都，枝相去三千里。上有天鸡，日初出，照此木，天鸡则鸣，天下之鸡皆随之鸣。河图括地象：桃都山有大桃树，盘屈三千里，上有金鸡，日照则鸣。《淮南子》：日中有踆乌。高诱注：“踆，犹蹲也，谓三足乌。”晰，明也。《后汉书》：帝知群寮拘挛。章怀太子注：“拘挛，犹拘束也。”玄根，道之本也。卢谌诗：处其玄根，廓焉靡结。李善注：玄，道也。张衡玄图曰：“玄者，无形之类，自然之根，作于太始，莫与为先。”《尚书》：分命羲仲，宅嵎夷，曰旸谷。孔安国传曰：“旸，明也。日出于谷而天下明，故称旸谷。”隋书：东曰旸谷，日之所“出；西曰濛汜，日之所入。”《十洲记》：炎洲在南海中，地方二千里，去北岸九万里，亦多仙家。鹄，音斛。鶢鶋，与爰居同。踆，音逡，又音蹲。晰，音浙。挛，闾员切。恋，平声。旸，音阳。〕

　　俄而希有鸟见，谓之曰：“伟哉鹏乎，此之乐也。吾右翼掩乎西极，左翼蔽乎东荒，跨蹑地络，周旋天纲。以恍惚为巢，以虚无为场。我呼尔游，尔同〔萧本作‘呼’〕我翔。”于是乎大鹏许之，欣然相随。此二禽已登于寥廓，而斥〔缪本作“尺”〕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离。

　　〔《吴都赋》：“包括于越，跨蹑荆蛮。”地络者，地之脉络，谓山川之属。天纲者，天之纲维，谓南北二极不动之处。鲍照游思赋：仰尽兮天经，俯穷兮地络。《汉书》：玉衡杓建，天之纲也。司马相如难蜀父老文：“焦朋已翔乎寥廓，而罗者犹视乎薮泽。”颜师古注：寥廓，天上宽广之处。陆德明《庄子》音义：斥小泽也，本亦作尺鷃，鷃雀也，今野泽中鹌鹑是也。古赋辩体：太白盖以鹏自比，而以希有乌比司马子微。赋家宏衍巨丽之体，楚骚、远游等作已然，司马、班、扬犹尚此。此显出《庄子》寓言，本自宏阔。太白又以豪气雄文发之，事与辞称，俊迈飘逸，去《骚》颇近。

　　跨蹑，音夸捻。络，音落。寥廓，音聊扩。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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