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梦得文集卷二十四　杂著

卷二十四　杂著

　　◎因论七篇

　　▼序

　　子刘子闲居作《因论》。或问：“其旨曷归欤？”对曰：“因之为言，有所自也。夫造端乎无形，垂训于至当，其立言之徒；放词乎无方；措旨于至适，其寓言之徒。蒙之智不逮于是。造形而有感，因感而有辞，匪立匪寓，以因为目，因论之旨也云尔。”

　　▼鉴药

　　刘子闲居，有负薪之忧，食精良，弗知其旨，血气交沴，炀然焚如。客有谓予：“子疾病积日矣。乃今我里有方士，沦迹于医，厉者造焉而美肥，跛者造焉而善驰，矧常病，雅将子诣诸？”予然之。之医所，切脉、观色、聆声，参合而后言曰：“子之病，其兴居之节舛，衣食之齐乖，所由致也。今夫藏鲜能安榖，府鲜能母气，徒为美疹之囊橐尔，我能攻之。”乃出药一丸，可兼方寸，以授余曰：“服是足以瀹昏烦而鉏藴结，销蛊慝而归耗气。然中有毒，须其疾瘳而止，过当则伤和，是以微其齐也。”

　　予受药以饵，过信而膇能轻，痹能和，涉旬而苛痒绝焉，抑搔罢焉。踰月而视分纤，听察微，蹈危如平，嗜粝如精。或闻而庆予，且关言曰：“子之获是药，几神乎？诚难遭已！顾医之态，多啬”术以自贵，遗患以要财，盍重求之，所至益深矣。予昧者也，泥通方而狃既効，猜至诚而惑剿说，卒行其言。逮再饵半旬，厥毒果肆，岑岑周体，如痁疟焉。悟而走诸医，医大咤曰：“吾固知夫夫未达也。”促和蠲毒者投之，滨于殆而有喜。异日进和药，乃复初。

　　刘子慨然曰：“善哉医乎！用毒以攻疹，用和以安神，《易》则两踬明矣。苟循往以御变，昧于节宣，奚独吾侪小人理身之弊而已。”

　　▼讯甿

　　刘子如京师，过徐之右鄙。其道旁午，有甿增增，扶斑白，挈羁角，赍生器，荷农用，摩肩而西。仆夫告予曰：“斯宋人、梁人、毫人、颍人之逋者，今复矣。”予愕而讯云：“予闻陇西公畅毂之止，方踰月矣。今尔曹之来，欣欣然似恐后者，其闻有劳倈之簿欤？蠲复之条欤？振赡之术欤？《硕鼠》亡欤？瘈狗逐欤？”曰：“皆未闻也。且夫浚都，吾政之上游也。自巨盗间舋，而武臣颛焉。牧守由将校以授，皆虎而冠；子男由胥徒以出，皆鹤而轩。故其上也，子视卒而芥视民，其下也，鸷其理而蛑其赋。民弗堪命，是轶于他土。然咸重迁也，非阽危挤壑，不能违之。曩者虽归欤成谣，而故态相沿，莫我敢复。今闻吾帅故为丞相也，能清净画一，必能以仁苏我矣；其佐常宰京邑也，能诛鉏豪右，必能以法卫我矣。奉斯二必而来归，恶待事实之及也？”予因浩叹曰：“行积于彼而化行于此，实未至而声先驰，声之感人若是之速欤！然而民知至至矣，政在终终也。”

　　尝试论声实之先后，曰：“民黠政颇，须理而后劝，斯实先声后也。民离政乱，须感而后化，斯声先实后也。立实以致声，则难在经始；由声以循实，则难在克终。操其柄者能审是理，俾先后终始之不失，斯诱民孔易也。”

　　▼叹牛

　　刘子行其野，有叟牵跛牛于蹊，偶问焉：“何形之瑰欤？何足之病欤？今觳觫然将安之欤？”叟揽縻而对云：“瑰其形，饭之至也；病其足，役之过也。请为君毕词焉。我僦车以自给，尝驱是牛，引千钧，北登太行，南并商岭，掣以回之，叱以耸之，虽涉淖跻高，毂如蓬而辀不愤。乃今废矣，顾其足虽伤而肤尚腯，以畜豢之则无用，以庖视之则有赢，伊禁焉，莫敢尸也。甫闻邦君飨士，卜刚日矣。是往也，当要售于宰夫。”余尸之曰：“以叟言之则利，以牛言之则悲，若之何？予方窭，且无长物，愿解裘以赎，将置诸丰草之乡，可乎？”

　　叟辴然而咍曰：“我之沽是，屈指计其直，可以持醪而囓肥，饴子而衣妻，若是之逸也，奚事裘为？且昔之厚其生，非爱之也，利其力；今之致其死，非恶之也，利其财，子恶乎落吾事？”

　　刘子度是叟不可用，词屈，乃以杖扣牛角而叹曰：“所求尽矣，所利移矣。”是以员能霸吴，属镂赐，斯既帝秦，五刑具，长平威振杜邮死，陔下敌擒钟室诛。皆用尽身贱，功成祸归，可不悲哉！可不悲哉！呜呼！执不匮之用，而应夫无方，使时宜之，莫吾害也。苟拘于形器，用极则忧，明已！

　　▼儆舟

　　刘子浮于汴，涉淮而东，亦既释绋纚，榜人告予曰：“方今湍悍而舟盬，宜谨其具以虞焉。”予闻言若厉。繇是袽以窒之，灰以墐之，㪺以乾之。仆怠而躬行，夕惕而昼勤，景霾晶而莫进，风异响而遄止。兢兢然累辰，是用获济。偃樯弭棹，次于淮阴。于是舟之工咸沛然自暇自逸，或游肆而觞矣，或拊桥而歌矣，隶也休役以尚寝矣，吾曹无虞以宴息矣。逮夜分而窾隙潜澍，涣然阴溃，至乎淹箦濡荐。方卒愕传呼，跣跳登坵，仅以身脱。目未及瞬，而楼倾轴垫，圯于泥沙，力莫能支也。

　　刘子缺然目视而言曰：“向予兢愓也，汨洪波而无害；今予宴安也，蹈常流而致危。畏之途果无常所哉？不生所畏而生于所易也。是以越子膝行吴君忽，晋宣尸居魏臣怠，白公厉剑子西哂，李园养士春申易，至于覆国夷族，可不儆哉！呜呼！祸福之肧胎也，其动甚微；倚伏之矛楯也，其理甚明。困而后儆，斯弗及已。”

　　▼原力

　　刘子于迈，舟次泗滨，维䋏迩之于传。传吏适传呼曰：“乘驲者方来。”谁何之？则曰：“力人也。雅以力闻于吴楚间，中贵人器之，谓宜为爪士。献言于上，有旨趣如京师。”顷其至，则仡然五辈，咸硕其体，毅其容，动睛晔如，曳趾岌如，顾瞻低回，饮啜有声。泗滨守伾，由将授也，悦而劳之，飨以太牢，饮以百壶。酒酣气振，求试自矜。傍如无人，中若有凭。有荡舟如沿者，抉鼎如飞者，绹键如麻者，开两弧而脉不偾者，屣巨石而𪗋如流者。异哉！果以力骇世而闻于上也。

　　异日话于儒家者流，有客悱然自奋曰：“斯诚力矣。上之不过夸胡人而戏角抵，次之不过倅期门而振袀服。我之力异，然以道用之，可以格三苗而宾左衽，以威用之可以系六蛮而断右臂。由是而言，彼力也长雄于匹夫，然犹驲其騑，饩其食。我力也无敌于天下，亦当蒲其轮鹤其书矣。”

　　予诘之曰：“彼之力用于形者也，子之力用于心者也。形近而易见，心远而难明。理乎而言，则子之力大矣。时乎而言，则彼力大矣。且夫小大迭用，曷常哉？彼固有小矣，子固有大矣，予所不能齐也。”

　　客于邑垂涕洟，刘子解之曰：“屠羊于肆适味于众口也。攻玉于山，俟知于独见也。贪日得则鼓刀利，要岁计而韫椟多。”

　　客闻之破涕曰：“吾方俟多于岁计也。岁欤岁欤，其我与欤！”

　　▼说骥

　　伯氏佐戎于朔陲，获良马以遗予。予不知其良也，秣之稊粃，饮之污池。厩枥也，上痹而下蒸；羁络也，缀索而续韦。其易之如此。予方病且窭，求沽于肆。肆之驵亦不知其良也，评其价六十缗。将剂矣，有裴氏子嬴其二以求之，谓善价也，卒与裴氏。裴所善李生，雅挟相术，于马也尤工。睹之周体，咍然视，听然笑，既而抃随之，且曰：“久矣，吾之不觏于是也！是何柔心劲骨，奇精妍态，宛如锵如、晔如翔如之备邪？今夫之德也全然矣。顾其维驹，藏锐于内，且秣之乖方，是用不悦于常目。须其齿备而气振，则众美灼见，上可以献帝闲，次可以鬻千金。”

　　裴也闻言竦焉，遂儆其仆，蠲其皁，筐其恶，蜃其溲，稚以美荐，秣以芗粒，起之居之，澡之挋之，无分阴之怠。斯以马养，养马之至分也。居无何，果以骥德闻。客有唁予以丧其宝，且讥其所贸也微。予洒然曰：“始予有是马也，予常马畜之。今予易是马也，彼宝马畜之。宝与常，在所遇尔。且夫昔之翘陆也，谓将蹄将啮，柢以挝策，不知其籋云尔。昔之嘘吸也，谓为疪为疠，投以药石，不知其喷玉尔。夫如是，则旷日历月，将顿踣，是以曾何宝之有焉？繇是而言，方之于士，则八十其缗也，不犹愈于五羖皮乎？”客谡而竦。

　　予遂言曰：“马之德也，存乎形者也，可以目取，然犹违之若此，矧德藴于心者乎？斯从古之叹，予不敢叹。”

　　▼述病

　　刘子尝涉暑而征，热攻于腠以致病。其仆也告痡，亦莫能兴。逮浃日，予有瘳。医诊之曰：“疾幸间矣，顾热沴而未平，有遗类焉，宜谨于摄卫。摄卫之乖方，则病复矣。”所苦既微，而怠其说。倦眠于衾而兴焉，倦隐几而步焉，面不能罢颒，发不能捐擳，口不能忘味，心不能无思。如是未移日，而疾也瘆如，覆癏于躬。进药求汗，凡三涣，然后目能视。既分，则向时之仆，已睆然执杯圈侍予于前矣。

　　予讶而曰：“曩吾与若也病偕。呻也謼也，若酷而吾微；药也饵也，吾殷而若簿。何患之同而痊之异哉？”

　　仆谆谆而答云：“己之被病也，兀然而无知；有间也，亦兀然而无知。发蓬如而忘乎乱，面黔如而忘乎垢。洎疾之杀也，虽饮食是念，无滑甘之思，日致复初，亦不自知也。”

　　予喟然叹曰：“始予有斯仆也，命之理畦则蔬荒，主庖则味乖，颛厩则马瘠，常谓其无适能适。乃今以兀然而贤我远甚，利与钝果相长哉？仆更矣！”

　　刘子遂言曰：“乐于用则豫章贵，厚其生则社栎贤。唯理所之，曾何胶于域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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