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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门书肆之今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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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门书肆之牌记,书估之姓名,吾既据黄荛翁《士礼居藏书题跋记》具列于前矣。京师为人文荟萃之区,二百余年,厂甸书肆如林,竟无好事如荛翁其人者,得一书而详记之,是亦书棚之阙史矣。吾读李文藻《南涧文集》中有《琉璃厂书肆记》。虽不及荛翁记载吴门之详,要亦足备都门之掌录。按其文曰: “乾隆己丑五月二十三日,予以谒选至京师,寓百顺胡同。九月二十五日,签选广东之恩平县。十月初三日引见,二十三日领凭,十一月初七日出京。此次居京师五月余,无甚应酬,又性不喜观剧,茶园酒馆足迹未尝至。惟日借书钞之,暇则步入琉璃厂观书,虽所买不多,而书肆之不到者寡矣。出京后,逆旅长夜不能寐,乃追忆各肆之名号及所市书之大略记之。琉璃厂因琉璃瓦窑为名,东西可二里许。未入厂,东门路北一铺曰声遥堂,皆残破不完之书。予从其中买数种,适有《广东新语》,或选恩平之兆也。入门为嵩□堂唐氏,名盛堂李氏,皆路北。又西为带草堂郑氏,同升阁李氏,皆路南。又西而路北者,有宗圣堂曾氏,圣经堂李氏,聚秀堂曾氏。路南者,有二酉堂、文锦堂、文绘堂、宝田堂、京兆堂、荣锦堂、经腴堂,皆李氏。 宏文堂郑氏,英华堂徐氏,文茂堂傅氏,聚星堂曾氏,瑞云堂周氏。其先后次第忆或不真,而在南在北则无误也。或曰:二酉堂自前明即有之,谓之老二酉。而其略有旧书者,惟京兆、积秀二家。余皆新书,而其装潢,纸不佳而册薄。又西而南,转沙土园北口,路西有文粹堂金氏,肆贾谢姓,苏州人,颇深于书。予所购,钞本如《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》、《芦浦笔记》、《麈史》、《寓简》、《乾坤清气集》、《滏水集》、《吕敬夫诗集》、《段氏二妙集》、《礼学汇编》、《建炎复辟记》、《贡南湖集》、《月屋漫稿》、《王光庵集》、《焦氏经籍志》之属,刻板如《长安志》、《鸡肋集》、《胡云峰集》、《黄稼翁集》、《江湖长翁集》、《唐眉山集》之属,皆于此肆。 又北转至正街,为文华堂徐氏,在路南。而桥东之肆尽此矣。桥居厂中间,北与窑相对。桥以东街狭,多参以卖眼镜、烟筒、日用杂物者。桥以西街阔,书肆外惟古董店及卖法帖、裱字画、雕印章、包写书禀、刻板、镌碑耳。近桥左右则补牙、补唇、补眼及售房中之药者。遇廷试,进场之具如试笔、卷袋、墨壶、镇纸、弓棚、叠褥备列焉。桥西卖书者才七家。先月楼李氏在路南,多内板书。 又西为宝名堂周氏,在路北,本卖仕籍及律例路程记,今年忽购得果亲王府书二千余套,列架而陈之。其书装潢精丽,俱钤图记。予于此得梁寅《元史略》、《揭文安集》、《读史方舆纪要》等书,皆钞本;《自警编》半部、《温公书仪》一部,皆宋椠本。又方望溪所著书原稿,往往有之。又有钞本《册府元龟》及明宪宗等《实录》。 又西为瑞锦堂,亦周氏,在路南。亦多旧书,其地即老韦之旧肆,本名鉴古堂,八年前韦氏书甚多。又郃阳人董姓同卖法帖其中。吾友赵六吉精于法帖,亦来此,遂客没,其榇至今未归。又西为焕文堂,亦周氏。 又西为五柳居陶氏,在路北,近来始开,而旧书甚多。与文粹堂皆每年购书于苏州,载船而来。五柳多璜川吴氏藏书。嘉定钱先生云即吴企晋舍人家物也,其诸弟析产,所得书遂不能守。 又西为延庆堂刘氏,在路北,其肆贾即老韦前开鉴古堂者也,近来不能购书于江南矣。夏间从内城买书数十部,每部有楝亭曹印其上,又有长白敷槎氏堇斋昌龄图书记,盖本曹氏而归于昌龄者。 昌龄官至学士,楝亭之甥也。楝亭掌织造盐政十余年,竭力以事铅椠。又交于朱竹垞,曝书亭之书,楝亭皆钞有副本。以予所见,如《石刻铺叙》、《宋朝通鉴长编纪事本末》、《太平寰宇记》、《春秋经传阙疑》、《三朝北盟会编》、《后汉书年表》、《崇祯长编》诸书皆钞本,魏鹤山《毛诗要义》、《楼攻愧文集》诸书皆宋椠本,余不可尽数。韦颇晓事,而好持高价。查编修莹、李检讨铎日游其中。数年前,予房师纪晓岚先生买其书,亦费数千金。书肆中之晓事者,惟五柳之陶、文粹之谢及韦也。韦湖州人,陶、谢皆苏州人。其余不著何许人者,皆江西金溪人也。正阳门东打磨厂,亦有书肆数家,尽金溪人卖新书者也。内城隆福诸寺,遇会期多有卖书者,谓之‘赶庙’。散帙满地,往往不全而价低。朱少卿豫堂日使子弟物色之,积数十年,蓄数十万卷,皆由不全而至于全。盖不全者多是人家奴婢窃出之物,其全者固在,日日待之而自至矣。吾友周书昌,遇不全者亦好买之。 书昌尝见吴才老《韵补》为他人买去,怏怏不快。老韦云邵子湘《韵略》已尽采之,书昌取视之,果然。老韦又尝劝书昌读魏鹤山《古今考》,以为宋人深于经学,无过鹤山。惜其罕行于世,世多不知采用。书昌亦心折其言。韦年七十余矣,面瘦如柴,竟日奔走朝绅之门。朝绅好书者,韦一见谂其好何等书,或经济、或辞章、或掌故,能各投所好,得重值。而少减辄不肯售,人亦多恨之。予好书几与书昌同,不及书昌能读耳。朝食后即至厂,手翻至餔,或典衣买之。而积秀堂有杨万里、洪盘州二集钞本,索钱三十千,庋数日仍还之,而不能释于念也。延庆刘,项生大瘤,人呼之刘噶哒。又西为博古堂李氏,在路南。其西为厂西门,门外无鬻书者。” 按南涧此记作于乾隆己丑,在纯庙中叶时。迨吾光绪乙酉偕计入都,迄于壬辰通籍,上距己丑,甲子再周。此百年之中,其书肆之开闭几何,书估之姓名几何,皆无可考。惟二酉堂岿然独存。据其同贸人云肆址犹前明故处,而主人则屡易姓矣。吾官京曹时,士大夫犹有乾嘉余韵,每于退值或休务日,群集于厂肆。至日斜,各挟数破帙驱车而归。此景此情,固时时形诸梦寐。甲寅至京,追忆前事,曾作《后买书行》云:(有《买书行》,与此并刻于京集中。) “好书要仲尼,否则同书肆。 斯语载《法言》,自汉书有市。 三国逮六朝,迄于隋唐世。 皆以钞写名,卷轴纳诸笥。 中唐创雕版,梨枣资刀锲。 天水始右文,蜀杭本罗致。 建阳坊刻兴,临安书棚萃。 当时视寻常,后世殊珍异。 元明承其流,圣清法益备。 康雍缮写工,乾嘉校勘细。 洪杨乱中原,回捻同携贰。 中更几劫灰,五厄罹其二。 曾、左命世英,所至搜文粹。 苏扬官局开,闽浙踵相继。 精镂仿宋元,余亦称中驷。 插架幸苟完,簿录分条例。 颇师瞿木夫(中溶,钱大昕女夫,有藏书题跋,多载乾嘉时仿宋元刻。),近刻搜罗易。 卢(文弨)孙(星衍)补逸文,顾(广圻)黄(丕烈)发奇秘。 堂堂毕(沅)阮(元)翁,朱(彝尊)何(焯)信无愧。 歙鲍(廷博)侈巾箱,读画(顾修)又其次。 伍(崇曜)潘(仕诚)各效颦,宛若承謦欬。 贷园(李文藻)雅雨堂(卢见曾),鼎足微波(孔继涵)峙。 连筠(杨墨林)与惜阴,(李锡龄)同起道光季。 北学有南风,矫矫群空骥。 齐鲁吴越间,辙迹我频至。 获书捆载归,充栋无余地。 计偕入京师,欲探酉山邃。 日从厂甸游,琳琅启金匮。 路南肆如林,路北居杂厕。 赝鼎寓目多,宁作朱崖弃。 时有漏网珠,拾之出无意。 内城隆福街,比之慈仁寺。 客来访渔洋,约与寺门伺。 粤维光绪初,承平日无事。 王孙推祭尊(宗室盛昱),诒晋熏香媚。 潘(文勤)张(文襄)振儒风,缪老(荃孙)传清秘。 丁(丙)陆(心源)勤刻书,诏旨褒嘉惠。 同官半书淫,交游重文字。 一朝海水飞,变法滋浮议。 新学仇故书,假途干禄位。 哀哉文物邦,化作傀儡戏。 坐观九鼎沉,人亡邦国瘁。 吾衰庶事艰,或咎书为祟。 岂知兵燹余,反获长恩庇。 赍斧倘有余,罄作收书费。 问汝欲何为,老至谋生计。 刻书复鬻书,较胜食租税。 远法荛圃穷,近贪玉简利。(罗振玉在日本卖书买书,颇获利市,所刻《玉简斋丛书》甚精。) 从此道人行,不轻去乡里。 连年寇盗侵,幸托此知契。 天不丧斯文,或者无人忌。 偶忆半生痴,何止六经醉。 甘苦托歌谣,聊抵买书记。(李文藻有《琉璃厂书肆记》。)” 盖吾在都时,厂甸书肆皆在路南,仅有二家在路北,与文藻所记迥然不同。惜其间变迁因革之故,莫得而详也。今则蓝皮之书,充牣肆市,西域之韵,篡夺风骚。宋椠贵至千金,插架等于古玩;廖板齿侪十客,牟利甚于榷场。以故鬻书者日见其多,读书者日见其少。士大夫假雕印而造交会,大都唐仲友之贪污;收藏家因字画而及古书,无非项子京之赏鉴。吾生也晚,恨不如荛翁、南涧生际圣明。后之视今,恐犹有一蟹不如一蟹之慨者。吾恒言:今日藏书之人,即昔日焚书之人。何者?羽陵之蠹,酷于秦灰;藏室之龙,化于胡地。周末文胜而鼎移,明季社多而国乱。管子有云:“美者恶之至。”其今日风尚之谓乎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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