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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一、时文

  ○宜清、(书理透露,明白晓畅。)真、(有意义,不剿袭。)雅、(有书卷,无鄙语;有先正气息,无油腔滥调)正。(不俶诡,不纤佻,无偏锋,无奇格。)

  四字人人皆知,然时俗多误解,今特为疏明之。不惟制义,即诗古文辞,岂能有外于此?今人误以庸腐空疏者当之,所谓谬以千里者也。俗论每云:某文尚理法,某文尚才气,某文尚书卷。夫无理无法,尚何得为才气?若无才气,无书卷,又岂能阐出道理哉!

  ○宜多读书。

  读书多,则积理富,不看讲章,自能解题。题理憭亮,文法自合。至于意义精深,词华宏富,因源得流,不勉而能。

  ○宜学先正。

  经、史为文章根柢,名大家为墨卷根柢。《钦定四书文》,即根柢也。学到固不易,稍得其骨力气息,为益即已无穷。(即使初学不解,作秀才后必宜探讨。他日通籍衡文,主讲教士,遇有高文,方能识别。免致屈高材、贻讥讪也。)选本甚伙,要以老辈所选者胜。为举业计,名稿须读发扬者,墨卷须读清楚者。如吴(兰陔)、李(秬香)、梁(省吾)、许(玉叔)、周(筱村)诸家选本,皆好。不能尽举。以此例求之,浅薄小巧者不足学。(名家专稿宜涉猎,随其所喜看之。周选即《制义灵枢》,川省坊间多有,甚好。)先辈恒言,时文家须胸中有熟文三千首,自然能文。亦犹扬子云“读千赋乃能工赋”之说也。今人纵不能如此,至少亦须涉猎千余篇,烂熟数百首。若并此无之,难矣!

  举业家每谓经、史、子、集无关时文,方家文字不宜场屋。但读浮滥时墨,展转摹效,此时文体即已甚敝,愈趋愈下,将来必致一书不知,文亦不可为文,人人皆“没字碑”矣,大为学校之忧也。诸生此时为学为教,异日身执文柄,普望努力挽回,即是有功世教。

  ○宜学好墨卷。

  墨卷者,有意有词、有气有势、有声有色之谓也。俗滥房行,六者无一焉,有何可学乎?(无论生童,凡脉理未清者,断不可遽学墨卷。一遭汩没,终身迷罔。)

  ○宜讲用意、用笔。

  创发名理,羽翼经传,本也;作手始能之。机调谐熟,末也;俗工亦解之。通乎上下,意笔为先。若意笔俱无,我与人共,此滥调泛语,浩浩一万四千卷,何以制胜哉!(意者,不泛滥,不襞积之谓。笔者,不平塌,不騃钝之谓。)

  ○时文出落处宜用意。

  其承注点逗处,则为文之眉目;其转捩提挈处,则为文之筋节。其要在上下连贯,与有势不平而已。文之佳恶,看此处数语,即已瞭然。童卷于此,太不讲求。故为标出。

  ○举业家平日宜读小题文,作小题文。

  此先辈之言。欲药肤滥,无过于此。盖敛游思而入理法,埽浮词而见意笔,此良方也。施之今日,尤要。

  ○初学作时文,宜先作论。

  欲学作时文,先学作论。有两书最可读:一、宋吕祖谦《左氏博议》。(坊间称《东莱博议》。)文格不堪高古,而词意显豁,段落反正分明,有波澜,有断制。学之,可期理明词达。(唐以前名家集中论说,变动不居,无一定科臼。宋人论,则确有规矩,亦如时文,南宋尤甚。但集中作,篇幅多长。此东莱少作,故浅显易寻。)一、明张溥《历代史论》。自汉迄元,每一帝作一论。又取《通监纪事本末》,每一事作一论。大率每首三百余字,简练涵蓄,词采斐然,而边幅迮小,笔势整齐。论中将本书本事,櫽括约举,随读随解,便可知史事大段。(此书本为初学熟史而设。)学僮于经毕读古文时,他古文之外,将此二论读熟,再以史事子史语,命题使作论,自然汩汩其来,下笔不能自休。一二年后,即兼取时文读之,虽大家名稿,不至眩骇;至于浅薄塾课考卷,更将俯视之矣。又一年后,试为《四书》文,竟作全篇,下笔必已可观。半年入格,一年即工。岂不胜于钻仰明文传薪,咀嚼小题拆字者哉!此似迂缓法,实简捷法也。为塾师者,盍以此法试之?(先学论,而后为时文;先学杂体诗,而后作试律诗,其致一也。)不惟此也。弱冠以前,未尝学作古文,弄翰属辞,止从两句破题,三行起讲,搜索而起,异日成就后,即欲放笔为直干,束缚终难解脱。前明及近世古文名家,费尽学力,似仍不脱时文气格。少成习贯之言,贾生岂欺我哉!

  ○忌墨守高头讲章。

  《四书》朱注最精最显,澄怀观之,何语不憭?合讲、体注之属,腐陋可恶,令人汩没性灵。世断无通经博览之人,而不能解朱注者。为时文计,止有《四书汇参》蒐引颇多,可看。然必埋头钻研,亦可不必。盖不通群经,决不能通《四书》。不特《汇参》,虽读尽宋人语录,无益也。《四书释地》、(国朝阎若璩著)、《乡党图考》(国朝江永著)二书宜看。近人《四书经注集证》,亦好。

  《四书》一编,为群经之纲维,万理之渊海。今世学人,其识解趣向,大率皆自讲《四书》、学时文时开之。先入为主,则终身不能自拔。夫专抱讲章作制义,不过终身无佳文。若误认讲章之理为即《四书》之理,将使天下无人材矣。

  ○忌滥调。

  习俗滥调,令人憎恶,大为全卷之累。兹举童试最习见数条,悬为厉禁。(讲首:一理之所□□也,一理之所□□也,一理之所□□也。误矣,又迂矣!讲尾:□□其□□乎,正不得谓云云。起讲:宾主两扇。讲下:不然何则。夫人必明乎云云。理有浅,亦有深,其浅也欤哉!其深也。凡事论之以情,不如论之以理。后比:惜也,幸也。会心之下,别具深心。世味道味,势分性分。五百年道统,十六字心传。万不至。情亦知。我仪图之。三排、四排空话。此外类推。童场无论何题,多不入口气,大非。即转述他人语,亦不宜通篇断作。有语气者更不可。)

  ○忌奇格偏锋。(如无故,分两大比,三大比,或前后四比之类,及不守正解。)

  ○忌以双字辏合成篇。(如“操修诣力”、“黾皇图维”、“纠虔刻厉”、“猷为鼓舞”之类,通篇并无真意,止以此等字面辏成。此近二十年来陋习。)

  ○忌不可解。

  文以通体能用白话解释者为上。时墨之病,貌似圆满铿锵,而模糊填塞,凌杂无序,重复合掌,使之自讲,必然箝口。此由无真理真意之故。名稿名墨必无之。

  ○忌妄援一经作柱。

  时俗恶习,无论何题,动曰“《诗》教”、“《易》教”,号为专经。实则支离灭裂,无理取闹。不特有妨文体,实为有害经学,所宜痛绝。

  ○忌诗赋语、后世语。

  时文自有体裁。史事可苞孕,不可明写。使者所选《江汉炳灵集》,才气虽富,理法尤密,且皆是相题行文,引用切当。不宜误会,买椟还珠,致伤文体。

  ○举业家忌揣摩风气。

  揣摩风气者,迎合人意,变道逢时之谓也。鄙夫行径,君子不为。为人为文,理岂有异?乃举业家视为固然。父师以此望其子弟,直如陈咸之父教之以谄,可羞可怪。况试官多矣,科目新旧不同,嗜好亦异,即欲迎合,其又焉能?岂知主文选卷,遇脱俗者则刮目欣赏,见陈陈者则频蹙作恶乎?应试文字但求不僻、不怪、不晦、不涩足矣!华实兼备,不患莫己知也。

  (《战国策》“揣摩”字,义出于《鬼谷子》。其书有《揣篇》、《摩篇》,谓钩距窥伺,如孟子所谓言餂者也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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