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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川省城尊经书院记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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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治十三年四月,兴文薛侍郎偕通省荐绅先生十五人,投牒于总督、学政,请建书院,以通经学古课蜀士。光绪元年春,书院成。择诸生百人肄业其中,督部盱眙吴公与薛侍郎使之洞议其章程。事属草创,未能画一,有所商略,或未施行。比之洞将受代,始草具其稿,商榷定议。诸生屡以记为请,曰:砻石三年矣。乃进诸生而语之曰:奚以记为哉?诸荐绅之公牒、吴公之奏牍,缘起备具,是即记矣,不劳复出也。若夫建置书院之本义,与学术教条之大端,愿得与诸生说之。 诸生问曰:先生之与台司诸公及诸乡先生,创为此举,何意也?曰:若意谓何?或对曰:振恤寒士。曰:噫,何见之左也?使者,教士之官,非振贫之官也。全蜀学生三万人,院额百人,振百人,遗三万,何益?月费岁止数十金,即益以膏火,未见能起其贫也。如为振贫,则筹巨款,增广锦江书院膏火数百名足矣。然则何为?曰:为读书。读书何用?曰:成人材。蜀才之盛旧矣,汉之郭〔即犍为文学〕、张、马、扬,经之宗也;宋之二王〔当、偁〕二李〔焘、心传〕史范,史之良也;其余唐之陈、李,宋之五苏、范,元之虞,明之杨,气节、经济、文章之渊薮也。方今圣上敦崇经学,祀汉太尉南阁祭酒许君于学宫,试卷经策空疏者,磨勘有罚。使者奉宣德意,诚欲诸生绍先哲、起蜀学。然岁科两试,能进退去取其所已然,不能补益其所未至,批抹不能详、发落不能尽,仅校之,非教之也。于是平议立书院,分府拔尤,各郡皆与,视其学大小、人多少,以为等,延师购书、分业程课。学成而归,各以宣导其乡里后进,展转流行,再传而后,全蜀皆通博之士、致用之材也。语云:一人学战,教成十人;万人学战,教成三军。操约而施博,此使者及诸公之本意也。 ——说本义第一。 诸生问曰:先生之本意既得闻矣,学者之要如何?曰:在定志。适越而面太行,马愈良者去愈远,裴回于歧路者,日行不能十里。入院者,为学问也,非为膏火也。掩卷而自考,果能解乎?逾月而自省,学有进乎?出接同舍,归而发愤,我有以胜于人乎?学海堂之三集、诂经精舍文钞之三编,皆书院诸生所为也,何渠不若彼乎?勿以一课之高下为喜怒,勿蒙昧钞撮、假借侥幸以自欺。时不再至,师不常得,何所闻而来,何所见而去?是可愧也,抑可悔也。慎无徒以调院高材生之目,招人弹射也。 ——说定志第二。 诸生问曰:志在读书矣,宜读何书?曰:在择术。宜择何术?曰:无定。经、史、小学、舆地推步、算术、经济、诗、古文辞,皆学也。无所不通者,代不数人。高材或兼二三,专门精求其一。性有所近,志有所存,择而为之,期于必成。非博不通,非专不精。 ——说择术第三。〔或谓宜分经学(小学属焉)、史学(舆地属焉)、经济(国朝掌故属焉)、算学(天算属焉)、词章为五门,各延一师,弟子各执一业,其法良善,顾经费太巨,不能办也,姑俟异日。(算学难得师,省城有韩君紫汀精此,可以问业。)〕 诸生问曰:术听人择,何为必通经乎?曰:有本。《大学》曰:物有本末。《论语》曰:本立而道生。圣贤通天下事理言之,谓之本,学人因谓之根柢。凡学之根柢必在经史,读群书之根柢在通经,读史之根柢亦在通经。〔或曰:史与经何与?不知史学要领在三史,不通经学、小学,未有能通三史者也。〕通经之根柢在通小学,此万古不废之理也。不通小学,其解经皆燕说也;不通经学,其读史不能读表志也;不通经史,其词章之训诂多不安、事实多不审,虽富于词,必俭于理。〔不通小学,亦未有能尽通《文选》者也。〕故凡为士,必知经学、小学,综此两端,其在笃嗜神悟,欲以此名家著述者,终身由之而不尽。若夫约而求之,治《说文》者,知六书义例之区分,篆隶递变之次第,经传文字通借之常例,古今音韵之异同,足以治经矣。治经学者,知训诂之本义,群经之要指,经师授受之源流,儒先传注异同长短之大端,足以折中群籍矣。即此数要,先正老师其说已备,其书具存。〔《輶轩语》《书目答问》举之已详。〕稍求之深者,治《说文》三年,治经学七年,通计十年,不为多也;求之浅者,治《说文》一年,治经三年,通计四年,益不难也。苟有其本,以为一切学术,沛然谁能御之?要其终也,归于有用。天下人材出于学,学不得不先求诸经,治经之方,不得不先求诸汉学,其势然,其序然也。人各有能有不能,性各有近有不近。如谓强人人为经生博士,而尽废此外之学术,何为更以史论、诗文课之哉? ——说务本第四。 诸生问曰:经学小学之书,繁而难记,异同蜂起,为之奈何?曰:有要。使者所撰《輶轩语》《书目答问》言之矣。犹恐其繁,更约言之。经学必先求诸《学海堂经解》,小学必先求诸段注《说文》,史学必先求诸三史,总计一切学术,必先求诸《四库提要》。以此为主,以余为辅。不由此入,必无所得。 ——说知要第五。〔都部吴公初议,入院者人给五经一、《释文》一、《史记》一、《文选》一、《史记合评》一,如经费能办,可著为法。更有《国语》、《国策》、《两汉》、《三国》、《说文》(必须兼检字)、《历代帝王年表》、《简明目录》,皆成都有版,价值亦廉,诸生节衣缩食,亦须置之。〕 诸生问曰:既知要矣,如何而后有效?曰:在定课。人立日记一册,记每日看书之数,某书第几卷起,第几卷止。记其所疑,记其所得,无疑无得不可强。书不贵多,贵真过目;不贵猛,贵有恒;不贵涉猎,贵深思;不贵议论,贵校勘考订;不贵强记,贵能解;〔能解方能记,不解自不记。〕不贵创新解,贵通旧说;不贵更端,贵终卷。〔大略书三种,《说文》一、《提要》一,其余或经或史,各看若干叶。使者置有《提要》三部,犹恐不能周,各择一类,分看可也。〕监院督之,山长旬而阅之,叩诘而考验之,一课不中程者罚月费,二课戒饬,三课屏之院外。 ——说定课第六。 诸生问曰:有依课计功而无所得者,何也?曰:不用心之咎也。平日嬉娱,临课而搜索枵腹,日日课试无益也。翻书钞撮,姑以塞责,检之不能得,读之不能句,摘之不得其起止。钞考据之书,不能辨其孰为引证语,孰为自下语也;钞记事之书,不了然此事之原委也;如此则钞之而仍忘,引之而不解,虽日日钞书无益也。作为文章,以剿袭为逸,以储材为劳,读近人浅俗之文则喜,古集费神思则厌,甘仰屋以课虚,不肯学古而乞灵,虽日日为词章,无益也。用心之状,古书虽奥,必求其通;不能通者,考之群书,勿病其繁;间之同学,不以为耻。文章纵苦涩,勿因人纵蹈摹古之讥,勿染时俗之习,如此而不效,未之有也。 ——说用心第七。 诸生问曰:用心而以为苦,何也?曰:信之不坚,中作而辍。古书多简,古训多迂,古事多隐,陋则多怪,厌则生疑,畏难则思遁,已不信矣。凡民难与虑始,而可与乐成。为古学,为高文,忌者谤之,俗浅者讥之,专利禄求捷获者笑之,挟私见者攻之,不为摇夺者鲜矣。夫使者亦何为焦心劳力而设为难行难效、有害无益之事,以困蜀人哉?野人食芹而甘,遂欲公之众人,同嗜者试之,异趣者听之,必能行古书,信师说,信使者之不欺。虽或犹豫,姑降心抑志,勉而行之,行之三年,果无可好,弃去未为晚也。使者诚谫陋,顾所撰《輶轩语》《书目答问》两编,开发初学,论卑易行,如能笃信而择用之,虽暂无师,必有所得矣。如并此浅易者,百言而百不信,虽许郑在左,程朱在右,将益骇而苦之矣,亦何益哉? ——说笃信第八。 诸生问曰:此可以祛不学之病矣,近世学者,多生门户之弊,奈何?曰:学术有门径,学人无党援。汉学,学也;宋学,亦学也;经济词章以下,皆学也,不必嗜甘而忌辛也。〔《輶轩语》言之已详。〕大要读书宗汉学,制行宗宋学。汉学岂无所失,然宗之则空疏蔑古之弊除矣;宋学非无所病,然宗之则可以寡过矣。至其所短,前人攻之,我心知之。学人贵通,其论事理也贵心安,争之而于已无益,排之而究不能胜,不如其已也。诸生问曰:然则何以不课性理?曰:宋学贵躬行,不贵虚谈,在山长表率之范围之,非所能课也。〔后所说慎习、尊师云云,即宋学也。〕使者于两家,有所慕而无所党,不惟汉宋两家不偏废,其余一切学术,亦不可废。若入院者,抱一而自足,是此而非彼,误矣。不人院者,执一以相攻,更大误矣。 ——说息争第九。〔用汉学之师法,虽兼采诸儒之说,亦汉学也。守宋学之准绳,虽不谈性理,亦宋学也。汉学师法,止于实事求是,宋学准绳,止于严辨义利,无深谈也。〕 诸生问曰:争端息矣,犹有虑乎?曰:虑在不尊师。无师功半,有师功倍。既来主讲,必有所长,虚心请业,听言则记。勿窘其疏,勿抵其隙,勿妄生辨难,勿以教督下考而不悦。同舍诸生,复加切磋,学优勿吝,考下勿妒。勿嬉谈废日,勿狎侮。经史繁重者,一人翻之则畏难而自废,同力检之则易得。疑义难解者,独坐冥思则窒,诘难推求,谈谐趣妙则通。此友之益,亦师之亚。 ——说尊师第十。 诸生问曰:学如是足矣?曰:不然。不求进功,先求寡过。今天下之书院,不溺于积习者罕矣。人多则哤,课无定程则逸,师不能用官法则玩。嬉游博簺,结党造言,干与讼事,讪谤主讲,品既败矣,学庸有成乎?有蹈此者,监院以闻,书屏惩不宥,斋长与有责焉。昔者湖学弟子,行路皆识,令人敬爱,不亦美乎?——说慎习第十一。 诸生问曰:为弟子之道敬闻命矣,然山长之教法不可知也,奈何?曰:有良师来,其道可拟议而豫知也。书院非试场,月课非考试,此教未成者,非考已成者,非善诱不可。初学穷经,未知所从,凭臆妄说无益,不辨纯驳,任意钞撮,亦无益。每课发题,经解题必出先儒已有确解定论者,使之疏证,以觇其悟,〔疏证者,比类引书以征实。〕或旧解两歧者,使之自决,以觇其断。先检元书,宣示诸生,使其领解,然后下笔。〔总须其书为院内所有者。〕主讲既评其卷,指其乖合通塞,必为书一确解,张于讲堂。史论发题,论史事,勿论一,重考辨,不重空论。〔发题取诸正史各志及《通鉴纪事本末》、《通典》、《通考》之属。〕诗赋杂文,多令拟古,示以元作,使之考其义法、摹其气格。如是则课一解,即通一经义也;课一论,即知一史案也;课一诗文,即熟古人诗文也。此非如科目有去取,不可令其射覆以窘之也。 ——说善诱第十二。〔今年使者限诸生,将《说文》依六书分类,微其将《说文》通阅一过也;令其将《归方合评史记》以五色笔照临,欲其将《史记》通阅五过也;令其先阅《四库提要·经部》,为其中或考核著书人之本末,或校勘版本,或议论他事,不专诂经,可以开发性灵也。此亦诱之而已,其法未必尽于此,其意或可采而用之。〕 山长与诸生五日一会于讲堂,监院呈日记,山长摘其所习之书而问之,以验其有得与否。阅日记毕,与之讲说、问难不禁,所记不实者,罚之;前所讲授,不能覆答者,罚之;甚者夏楚之。假归,视远近为限,逾限不至者除其名,到日候阙再补。 ——说程功第十三。〔每月官课后始到者,不得领月费。〕 既惩其惰,更惜其力,月止二课,〔官课一,斋课一。〕课止四题,〔经解一、史论一、杂文与赋为一、诗一。赋与杂文不并出,杂文或骈或散,惟宜。可减不可增。〕四日缴卷。必有余力,乃可读书。若思而不学,精力劳惫,无益而有害,非教士之本意也。 ——说惜力第十四。 调院之外,投考者不禁,核其籍贯、学册、其人之有无及真伪。羼入外省人者,责监院。〔投考多空名,积习如此。〕收录须少严,宜由山长面试一次,以备参检其文理字迹也。三课不人二百名内者,除其名。每课膏火百名,住院者常居十之七,投考者无过十之三。若投考过众,佳卷过多,亦无过十之五,不使夺其膏火,以给其用。 说恤私第十五。〔凡给月费膏火,监院册其名,加山长图记,乃以请于盐道,盐道亦书其名,举其数,揭示于院门外。〕 凡为山长,不可懦也,牖导必宽,约束必严。山长主之,监院佐之,斋长承之,各衙门督之。败习者、邪说谬论者,名虽著录而不奉课程者,有罚。轻者罚月费,重者夏楚,再重者屏逐,再重者既逐出,监院仍禀提学注劣,甚至褫黜。院门至戌则键闭,无名籍者不得容一人入居于院。院设斋长四人,以助铃束、稽程课,增其月费,以学优年长者充之,由学院选用,无过不更易。阙则请命而更补之,监院不得私派,不得以钱物琐俗事委斋长。有犯教条者,监院、斋长不以闻,轻则记过,甚则更易。 ——说约束第十六。 书院所储之书,监院有籍,〔除官发外,使者捐置二百余部。〕二人掌之,增其月费。凡书,必责掌书者题其前额,违者罚,不如此不能检,不能读也。岁一更,不得留,不得用本城人,为其居于外也。不得借出院。掌书须择晓事者,不可滥,尤不可吝也。若遗失,勒限领书者借觅钞补,不能补者罚,掌书者无罪。其罚,卷多者,每函一月月费;卷少者,每部皆以一函论;尤精密者酌增。若罪掌书,则固闭不出,罚过重,则人不敢领。失书犹可,束书不得读,不可也。 ——说书籍第十七。〔局刻书版,藏于院者,印售时视纸料定价三等,刊播宣示。若经费充足,凡切要同看之书,院中须各置十许部。若注疏、经解、正史、《通鉴》、《提要》、《说文》、《玉篇》、《广韵》及考据家最著之书,周秦诸子、大家文集之属,虽费数千金,其效甚巨,不足靳也,姑俟异日。正史即坊本亦可。〕 诸生问曰:不课时文,何也?曰:无庸也。世人应试而不好学,根柢日薄,而四书文日益不振。明诏使乡会场加意经策而下无以应,故为此以养其原,以补其不足。若四书文,大小场用之,各郡县书院课之,诸生无不习者,今复课之,赘也。且月增四书文一课,时日精力不能胜也。诸生曰:如此,得不与科名相妨乎?曰:不然,根柢深而不工词章者鲜矣,工一切诗古文辞,而不能为举业者,抑又希矣。其于时文,有相资也,无相害也。或自为之可也,或应他书院课,为之可也,岂禁之哉?况乎策论诗赋,便考古也,课卷用白折,习书法也。由选拔以至廷试,未有不视古学楷法为进退者也。时文固所习,又益之以诸条,其为科名计,抑亦周矣。 ——说释疑第十八。 凡十八条,使者所以为蜀士计者如此。后有山长,与夫大吏、学使主持此事者,视可用者采之,未备者补之。若遽不能得师,师或怠于教,诸生自为之,莫余禁也。法不善,虽立不行;法虽善,久而亦变。先王不能得之于后贤,况官师乎?其行之而坚与不坚效与不效,非所敢知也。夫蜀之当务,不独学也,学之宜修,不独蜀也。在府言府,在库言库,使者之职也。揖诸生而退,遂书问答之语以为记。 光绪二年十一月提督四川学政·侍读衔·翰林院编修张之洞撰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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