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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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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十八回 杨柳青青都生儿女意 笙歌隐隐尽变故人家 桂枝这一番惊扰,就是她母亲江氏,也弄得有些神魂失措,坐在床上很久说不出话来。最后还是她向桂枝道:“孩子,你还是忍耐着一点吧。有什么话,到前院里去,我们慢慢地商量吧。” 桂枝极力的忍住了哭声,又睡去了。可是自这日起,在心头上加了一重千斤担子似的,只觉抬不起身子来,原来是每日睡眠十二小时,这就增加到睡眠十五小时了。赵翁并不知道她得了那么一个不好的梦,还以为是她闹胎气。除了找些安胎的水药给她吃,此外是并没有给她打开心头疙瘩的。报,他依然不拿回家来看,外面一切风声鹤唳的消息,也全给封锁住,不让传到家里来。本来自“九一八”以来,三五天就一次紧张的风传,这种刺激,在平津一带的,也就经受得惯了。只要是大炮没有在耳边下响,也就不透着惊慌。 转眼是农历三月,北国除了偶然刮上几天大风,也就慢慢转入暖和的气候。前院那两棵大柳树,已冒出了半绿半黄的嫩芽子。大太阳底下,照着那似有如无的树荫,半空里好像有一种薄雾。桂枝在屋子里闷不过,便是到前面院子母亲屋子里来坐。这天,她脱去了棉袍子,换着一件新制的青布夹袍子。这夹袍子,是为孕妇特制的,腰身特别的肥大,罩住那个大肚子。她将长袖子,各翻卷了两寸袖口,露出一小截溜圆的白手臂。斜站在大柳树下,扯着垂在头上的长柳条子,拖拉到面前。右手扯着柳条子,左手伸了个食指拨着柳条梢子转动,眼睛也随了手指在转动着。就是这个时候,有人轻轻地在大门口敲了两下门环。桂枝那个大肚子,就是怕见着人,听了门环响,人就向江氏屋子里走着,一面叫道:“妈,你瞧瞧去吧,有人敲门。” 江氏随了她的话出去,她却隔了玻璃窗子向外张望着。见一个穿灰色军衣的人,推了门走进院子来。他向江氏问道:“老太太,这里有位姓赵的吗?” 江氏道:“有的,老总有什么事找他?” 他道:“我是关外来的,有一封信要交给赵老先生。” 桂枝听得清楚,喜欢得一颗心,要由嗓子眼里跳出来。也顾不得挺着大肚子难为情了,拉开屋门就抢出来了,口里答道:“我们就姓赵,是赵连长带来的家信吗?” 那士兵在口袋里掏出一封信,已交给了江氏。因道:“我就住在对门十五号门牌,有什么回信交给我就是了,我叫唐立雄。” 桂枝走向前,将那信抢到手上,见上面写着甘宅对门投交赵洪升老先生台启。甘缄自关外。一看这字迹,就知道是甘积之来的信,也不做第二个打算,立刻将信塞到江氏手上,自回屋子去了。过了一会,江氏也拿着那封信进屋子来了。苦笑着道:“我以为是自强写信回来了。原来是甘二爷又写信来了。” 桂枝道:“别管他那闲事,把信交给老爷子去吧。” 江氏也觉得对甘二爷的事情,最好是离开一点儿的好。立刻就把信送到后院赵翁屋子里去了。 赵翁看完了信,忽然大叫着怪事。隔了窗户叫道:“亲家太太,快来快来!你来听听这档子新闻。少奶奶你也来。” 桂枝听了这种叫唤,心里又是乱跳,可是公公指明了名字叫的,怎么可以躲得开去。只好绷着脸子,和江氏一路走进屋子。赵翁手上拿了那封信,脸上带了笑,连连地摇了头道:“这实在不是人所能猜到的,这实在出乎意料!” 桂枝沉着脸道:“那甘二爷有点神经病,信上胡说八道的话,别理他。” 赵翁笑道:“千真万确,一点不胡说八道,可是人心真难摸呀!” 他这样说着,不但桂枝心房乱跳,站着扶了堂屋里桌子,说不出话来。就是江氏,也呆着不知道说什么是好。赵翁道:“亲家太太,这一程子,你看到那黄曼英小姐吗?” 江氏母女,不料到这问题一转,却转到黄曼英身上去了。江氏道:“好几个月不见她了。还是上次桂枝到城里去见着她一面的。” 赵翁便望了桂枝道:“少奶奶,你看见黄小姐的时候,曾提到田连长没有?” 桂枝更摸不着头脑,一时也不曾记得上次回家是怎样对公公说的。便道:“那天我到她家里去的时候,她和她的表兄在谈话,我觉着怪不方便的,我没说什么就回来了。” 赵翁两手一拍道:“这就难怪了。你猜怎么着,她和甘二爷要订婚了。” 桂枝道:“爸爸怎么知道这事情,不能够吧?” 赵翁将手上的信封一举道:“这不就是吗?他信上说,黄小姐和他嫂子娘家有些远亲,他嫂子给他们做介绍人,叫他由关外回来订婚,他写信给我,让我打听打听黄小姐的家世。他说,他瞧见过黄小姐在我们家做过客的。我们和黄小姐,也是很浅的交情,倒没有想着他是这样的留心。” 江氏母女,本来是心里七上八下,跳荡个不了。直到赵翁说明白了,都是心里一块石头落地,各各暗喊着稀奇。桂枝看看公公的脸色,却也是带了三分的笑容,料着甘积之信上,并没有说到别事。因笑道:“爸爸,你别管这闲事吧。田连长和自强是个把子,黄小姐这个做派,咱们不能反对,可也不能插手插嘴下去,将来田连长回来了,会怪咱们的。” 赵翁手摸了两摸胡桩子,点点头道:“你说的是。不过甘二爷特意给我来了一封信,我也不能不睬人家。我得回他一张八行。就说和黄家交情浅,不大清楚得了。” 江氏摇摇头道:“这年头儿真变了,我们年纪大两岁的人,真看不下去。” 赵翁微微地笑着,点了头道:“我猜你娘儿俩,对这事就不满意。好了,咱们不要谈了,说了也给我们自强的朋友丢脸。” 他说到这里,脸色也就沉下去了。桂枝明知公公不愿谈黄小姐,不光为了公道,也怕因这事勾起儿媳妇的愁思。可是自己是怕谈甘积之,也就乐得不提了。只是田黄两人这一段情变,究竟添了自己不少的愁思。 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暖和,前院里两棵大柳树,枝叶是慢慢儿地变青。原来是必须走到自己的老屋子里去,才可以感觉到春来了,到了柳叶儿全青的时候,在前院的屋子顶上,高涌出两个翠峰,在晴和的阳光里,微微地摇撼着。桂枝虽是坐在自己的屋子里,可是隔了玻璃窗户,依然可以看到那青青的杨柳。她由这上面,就想到了春光是充分的来到了人间,回想去年这个日子,已是喜气逼人了。在那杨柳依依的光景下,预备着新嫁娘的新衣服,见着人脸子一红,把头低了,只是微微一笑。那个时候,心里是多么痛快!杨柳还是去年那样的青春,人生最快乐的青年结婚一幕,像闪电一样地过去,简直是一场梦。她的烦恼也就增加了。 北方屋子的窗户,向来是两层的,外面糊着稀纱织的冷布。里面一层,是垂着一张整纸,用棉绳交叉的拦着,并不糊贴。纸下面粘着一根高粱秸儿,可以在绳格子里卷了起来,这叫做窗户卷帘儿。春深了,北方人家,开始也就卷起了纸窗户帘儿。桂枝因为常常身体不好,所有窗户帘儿都不曾卷起。这时隔了玻璃窗子望着,觉得屋子里过分的暖和,也就爬在椅子上,缓缓地将纸窗户帘儿卷起。 当了窗纱,首先就是一阵穿过杨柳梢头的东南风,轻轻地拂到人的脸上,觉得精神为之一振。迎了风向外看去,却见太阳光中,有一点一点的东西,带着白光,在半空里飘动。仔细看时,又像是飞着雪花。那正是柳树开的花,对着人在鼓舞春光。正好有一股风,加了劲在杨柳梢头拂扫,那成堆的柳条,向西北角歪斜着,于是半空里,像突然下了一阵急雪似的,柳花有千百点之多,斜梭着过去。又像是秋天夜里的萤火虫,遇到了一阵西北风,牵着一道道的微弱之光,在半空里飘过去。春光是太美了。 她下了椅子,斜靠了桌子坐着,眼望着天,却见四五只燕子穿梭似地,在柳花的雪片阵中,飞来飞去。她看了许久,颇看得出神,情不自禁地就走出了堂屋,斜靠了风门,对天空里昂着头。眼光顺了半空的燕子看来看去,看到东边一道矮粉墙,盖墙头的遮雨瓦,有一半残落着,土墙脊上,已微微地有一层绿色,乃是青苔复活了。 邻家有两株杏花,在墙头上簇锦似的,拥出了几丛。那杏花枝一闪一闪,有一丛摇闪得正厉害。却听见隔墙有人叫道:“吓!别摘我们的花呀。” 原来这边墙下,有一根长木棍子,上面缚了直钩,挂在杏花枝上。桂枝疑心小林犯了小孩子脾气,在钩摘人家的杏花,叫了一声小林,就迎上前去。看时,并不是小林,乃是西隔壁大杂院里的小孩儿群。 这一共有五个人,两男三女,其中一个小女孩子,约莫是七八岁。将嫩柳枝儿,编了个圈圈,在头发上箍着,柳枝里面夹了些紫色和黄色的野花,把大人用的一条红绳围巾,披在肩上,两端直拖到地下。手上拿了一束杏花。桂枝道:“小栓子,你这是干嘛啦?” 小栓子扭着身子笑了一笑,没作声。一个大的女孩子,约莫是十一二岁,拍了小栓子肩膀道:“我们扮新娘子玩儿啦。” 桂枝抿嘴笑道:“你瞧这群小淘气,学个文明结婚呢,还真是那么回事,谁是新郎官?” 大女孩指着一个小男孩道:“二格儿。他不大像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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