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拳术家李存义之死


  北方最盛行的拳术,大都知道是太极、形意、八卦三种,这三种拳术各有各的好处,任是谁人,也不能随意分出个优劣。北方拳术名家,对于这种拳,有专练一种的,有兼练二种的,也有三种都能抉取精微的。

  李存义是北方拳术名家中的老前辈,平生于太极拳造诣独深,形意、八卦也有相当火候,在北方拳术界中,近四十年来,允称独步。不知道拳术的人,不谈论拳术便罢,谈论拳术,便没有不满口推崇李存义的。李存义在拳术界中的声望地位,和伶界中的谭鑫培不差什么。

  在下十五年前,在东京和一般北方会拳术的朋友往来,耳里无时不听得“李存义”三个字。不是说某种手法在李存义如何运用,便是说李存义某次与某人交手系如何的打法,因此在下虽不曾见过李存义的面,脑筋里总觉得李存义是个很熟识的人。后来回到国内,凡遇着北方会拳术的朋友,无论如何仓促,李存义此刻还好么这句话,是免不了要问的。

  去年马子贞将军统率了许多北方健儿,到上海来,在公共体育场开全国武术运动会。在下这时又遇着一个多年不见面的北方朋友,寒暄了几语之后,便问道:“李存义先生这回能来参与这种盛会么?”

  这朋友听了在下问的话,翻起一双眼睛,望着在下怔了半晌说道:“你还不知道李存义已死了么?”

  在下也怔住了,问道:“已死了吗?什么时候死的,何以前几月,我有个朋友从北京回来,还对我说,曾会见李存义呢。并说李存义究竟是个内功做到了家的人,哪怕这么高的岁数,精神还了不得,寻常少年人哪里赶得上,照这种情形过下去,只怕能活到一百四十岁呢!”

  这朋友长叹了一声,点头说道:“若果然照他平常的情形过下去,便不说能活到一百四十岁,再活二十年,连我也能担保的。我当闻得他老先生死耗的时候,也和你是一般的心理,四处打听所以致死的病症,竟打听不着。后来才有一个知道底细的朋友,悄悄地说给我听,并叮嘱我不要向人乱说,替李老先生保存一点儿身后的荣誉。”

  在下见朋友说得这般慎重,唯恐他谨守他朋友的叮嘱,不肯把底细转述给我听,便用极诚恳的态度说道:“我和李老先生虽不认识,然确是我十五年来,心中最崇拜的人,如果致死的缘由确有妨碍他身后的荣誉,我决不拿了向人乱说。”

  这朋友笑道:“有什么妨碍,古今多少豪杰,十九死于所长。在我辈看来原不算一回事,李老先生之死虽说是被人打死的,然我并不承认于他的名誉有损。”

  在下忙问被谁人打死的,朋友道:“就是这回到上海来,开全国武术运动大会的马子贞将军的部下,马子贞不是多年就印行了几本新武术的书吗?”

  在下答道:“不错,那书有什么关系呢?”

  朋友道:“李存义之死,就说是死在马子贞的新武术上,也可以说得过去。”

  在下听了这话很觉得诧异,暗想:“马将军的新武术,才现世不久,纵然有练得好的人,也不见得能将李存义打死。”

  只得问道:“这话怎么讲?”

  朋友道:“听说马子贞在天津,因想集合许多拳术名家,在各名家所练的得意的拳术里面,每一种拳提出几手最好的来,合成一种拳术,以补前此所创新武术之不足,于是李存义也在被邀请之列。马子贞将自己想集各家之长的意思,说给李存义听了,要李存义从太极拳里面,提出几手来。李存义很不以马子贞这种主张为然,说:‘一种拳有一种拳的体态,不但身法手法,与他种拳不同,运气用力,也完全不能与他种强合。至于太极拳法,更是天衣无缝,无所谓哪一手最好,哪一手次好,哪一手不好,若要提一两手与旁的拳合,世间没有合得他上的拳。’

  “马子贞说:‘我也知道太极拳很好,但我原欲集各家之长,创设一种混合体的新拳术,李先生不要误会了,以为我是疑心太极拳不好。’李存义说:‘混合起来断不能成一种拳,你口里说知道太极拳,只怕未必,你若真知道太极拳的好处,便不至要我在太极拳里面,提出几手来的话。什么新武术,新武术是什么东西,你不要以为我老了,能说不能行,你这里练新武术的人多,不妨和我走两趟,看是新武术行呢,还是太极拳行。’

  “马子贞笑道:‘谁不知道李先生是拳术界中名宿,莫说我这里没人是李先生的对手,便有也不敢和李先生动手。一则我这番迎接李先生到这里来,为的是崇拜李先生的德望,决没和李先生动手的道理;二则李先生这么高的岁数了,我这里都是年轻晚辈,更不敢许他们在长辈前无礼;三则中国从来拳术家的恶习,动辄便和人打起来,每每不死便伤,以致社会上视练武如畏途,社会的信仰心愈薄弱,拳术的前途便愈黑暗。我是历来抱提倡中国武术的人,就是旁人有这种动辄相打的行为,我的力量能禁止的应禁止、能劝阻的应劝阻,岂有我自己反主张人和李先生动手的道理。’

  “李存义更加不服道:‘不和人动手,用得着什么拳术,提倡了又有什么用处?拳术不动手不见高低,要提倡拳术,就免不得要打着瞧瞧,看毕竟是谁的拳术好,便提倡谁的拳术。我知道你跟前教师不少,你不要以为我老了,借故不教人和我动手,须知本领没有老少……’

  “李存义正说到这里,门开处走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,马子贞和李存义在房里谈话的时候,部下的教师们,都在门外偷听。有个姓杨的教师,本领在一般教师之上,一般教师见了李存义这种目空一切的神气,又听了这类逼着要和人动手的言语,都有些忍耐不住,大家推着姓杨的进房,都说如果李存义定要和这里人过不去,我等为保存提倡新武术的资格起见,不能不答应他,哪怕他有三头六臂,既找上门来了,也没有避免的方法。姓杨的当然也是这种心理,因此就推开门进来。

  “李存义曾经马子贞介绍,知道进房的汉子是姓杨的教师,哪里看在眼内。一时想显自己能为的心思太切,随立起身,指着姓杨的,对马子贞说道:‘他就是你这里的教师,我和他走两趟也使得。’马子贞连忙摇头说道:‘不行,我提倡武术的章程,不许和人以炫耀本领的目的交手。’姓杨的也谦着说道:‘你老人家的本领,谁的耳里也听得说,我虽不曾领教过,然而人的名儿、树的影儿,你老人家有这么大的声名,本领想必是不差的。我们这里的章程限定了,就是一点儿本领没有的人,到这里来吹牛皮,我们师长也不许我们动手,何况是你老人家,这一大把子年纪的人呢?’

  “李存义不听杨教师这番似恭维带讥讽的话倒也罢了,听了不由得更冒上火来,对马子贞说:‘非得走两趟不可,不然你手下的人,背后定要骂我在这里瞎吹牛皮。’马子贞见李存义执意要打,自己也未免有点儿忍气不过,便对李存义说道:‘李先生既这么说,我也不便过拂尊意。我这里章程,只限定了不许和外人无故交手,自己人每每因研究的目的,也有免不了必须走两趟的时候。我这里有一间房子,无论什么人在外面,都不能向里面张看,李先生如定要和杨某玩玩,就请到那房间里去,连我都不在那房里,只两位去里面,随便玩几手,不问胜负谁属,外面不会有一人知道。’李存义连说很好,马子贞把李、杨送进那间密房子,自己退出来将门带上。

  “杨教师向李存义拱手问道:‘请问是来单盘呢,还是来双盘呢?’(二人同时动手为双盘,甲让乙先打若干下,打完了甲再如数打还为单盘)李存义说单盘也好,杨教师道:‘既来单盘,就请你老人家先来吧。当下又议定了每人打七下,李存义推让了几句,只得先动手。七下之中打着了杨教师三下,杨教师体强气壮,虽着了三下,并不甚感觉痛苦。李存义打过之后,只得让给杨教师打。

  “李存义的功夫,虽是到家,然毕竟多了几岁年纪,哪及得杨教师矫捷。加之李存义的家境很好,近年来对于自己的技艺,不能如少壮时候下苦功;杨教师正在壮年,又正在教学相长的时候,因此七下之中,竟有五下打着了,并有一下打在李存义胸前。李存义当时便觉得这一下颇有些儿分量,不过还能提起气功来,支持得住,得以保全一时的颜面。

  “这么一来,再打的勇气,自然没有了,也没说什么,很丧气地辞了马子贞回北京,听说在火车上就咯了几口鲜血。这血不见得是伤了内部,只因他是个十分要强的人,不待说自认这回的事,为平生第一次受人挫辱,连急带气,所以咯出血来。到北京没多少日子,便归了道山了。这事外面知道的人很少,马子贞是个长厚人,当然代他守秘密。”

  在下听朋友述到这里,忍不住仰天长吁了一口气道:“有这种事吗?照这种情形看来,李老先生之死,不能说是死于新武术,只能说是死于太极拳。因为拥护太极拳的心思急切,才有这番结果,这真是以身殉技了。”

  在下于今把这事写出来,也可使专讲门户派别的拳术家得着一个教训。在下敢武断说一句,于李老先生平生的荣誉,丝毫没有妨碍,因为学术技艺,都是没有止境的,强中更有强中手,何况李老先生这么高大的年纪呢?

  〔原载《侦探世界》第24期,1924年5月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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