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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九 纪事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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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纪事九首 ▼左忠毅公逸事 先君子尝言: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,一日风雪严寒,从数骑出,微行入古寺,庑下一生伏案卧,文方成草,公阅毕,即解貂覆生,为掩户。叩之寺僧,则史公可法也。及试,吏呼名至史公,公瞿然注视,呈卷,即面署第一。召入,使拜夫人曰:“吾诸儿碌碌,他日继吾志事,惟此生耳。” 及左公下厂狱,史朝夕狱门外,逆阉防伺甚严,虽家仆不得近。久之,闻左公被炮烙,旦夕且死,持五十金,涕泣谋于禁卒,卒感焉。一日,使史更敝衣草屦,背筐,手长镵,为除不洁者。引入,微指左公处,则席地倚墙而坐,面额焦烂不可辨,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。史前跪,抱公膝而呜咽。公辨其声,而目不可开,乃奋臂以指拨眦,目光如炬,怒曰:“庸奴,此何地也,而汝来前,国家之事,糜烂至此。老夫已矣,汝复轻身而昧大义,天下事谁可支拄者?不速去,无俟奸人构陷,吾今即扑杀汝。”因摸地上刑械,作投击势。史噤不敢发声,趋而出。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:“吾师肺肝,皆铁石所铸造也。” 崇祯末,流贼张献忠出没蕲、黄、潜、桐间。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。每有警,辄数月不就寝,使将士更休,而自坐幄幕外,择健卒十人,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,漏皷移,则番代。每寒夜起立,振衣裳,甲上冰霜迸落,铿然有声。或劝以少休,公曰:“吾上恐负朝廷,下恐愧吾师也。”史公治兵,往来桐城,必躬造左公第,候太公、太母起居,拜夫人于堂上。余宗老塗山,左公甥也,与先君子善,谓狱中语,乃亲得之于史公云。 ▼高阳孙文正公逸事 杜先生岕尝言:归安茅止生习于高阳孙少师道公。天启二年,以大学士经略蓟辽,置酒别亲宾,会者百人。有客中坐,前席而言曰:“公之出,始吾为国庆,而今重有忧。封疆社稷,寄公一身,公能堪备物自奉,人莫之非。如不能,虽毁身家,责难逭,况俭觳乎?吾见客食皆凿,而公独饭,粗饰小名以镇物,非所以负天下之重也。”公揖而谢曰:“先生诲我甚当,然非敢以为名也,好衣甘食,吾为秀才时,固不厌。自成进士,释褐而归,念此身已不为己有,而朝廷多故,边关日骇,恐一旦肩事任,非忍饥劳不能以身率众。自是不敢适口体,强自勖厉,以至于今,十有九年矣。” 呜呼!公之气折逆奄,明周万事,合智谋忠勇之士以尽其材,用危困疮痍之卒以致其武,唐、宋名贤中犹有伦比。至于诚能动物,所纠所斥,退无怨言,叛将远人,咸喻其志,而革心无贰,则自汉诸葛武侯而后,规模气象,惟公有焉。是乃克己省身、忧民体国之实心,自然而忾乎天下者,非躬豪杰之才,而槪乎有闻于圣人之道,孰能与于此?然惟二三执政与中枢边境事同一体之人,实不能容。《易》曰:“信及豚鱼。”媢嫉之臣,乃不若豚鱼之可格,可不惧哉! ▼石斋黄公逸事 黄冈杜苍略先生客金陵,习明季诸前辈遗事。尝言崇祯某年,余中丞集生与谭友夏结社金陵,适石斋黄公来游,与订交,意颇洽。黄公造次必于礼法,诸公心向之,而苦其拘也,思试之。妓顾氏,国色也,聪慧通书史,抚节安歌,见者莫不心醉。 一日,大雨雪,觞黄公于余氏园,使顾佐酒,公意色无忤,诸公更劝酬,剧饮大醉。送公卧特室,榻上枕衾、茵各一,使顾尽弛亵衣,随键户,诸公伺焉。公惊起,索衣不得,因引衾自覆荐,而命顾以茵卧。茵厚且狭,不可转,乃使就寝。顾遂昵近公,公徐曰:“无用尔。”侧身内向,息数十转,即酣寝。漏下四鼓觉,转面向外,顾佯寐无觉,而以体傍公。 俄顷,公酣寝如初。诘旦顾出,具言其状,且曰:“公等为名士,赋诗饮酒,是乐而已矣。为圣为佛,成忠成孝,终归黄公。”及明亡,公絷于金陵,在狱,日诵《尚书》《周易》,数月貌加丰。正命之前夕,有老仆持针线向公而泣曰:“是我侍主之终事也。”公曰:“吾正而毙,是为考终,汝何哀?”故人持酒肉与诀,饮啖如平时。酣寝达旦,起盥潄更衣,谓仆某曰:“曩某以卷索书,吾既许之,言不可旷也。”和墨伸纸,作小楷,次行书,幅甚长,乃以大字竟之,加印章,始出就刑。其卷藏金陵某家。 顾氏自接公时自怼。无何,归某官。李自成破京师,谓其夫:“能死,我先就缢。”夫不能用。语在搢绅间,一时以为美谈焉。 ▼明禹州兵备道李公城守死事状 崇祯十四年冬十有二月,流贼寇禹州,兵备道李公乘云到官始二十四日,按籍阅军伍半虚,守御具一无藉。知州事某请迎降,公怒斥之曰:“此吾死所也。”召士民激以大义,共登陴,贼死伤甚众。城破,公率众巷战,犹手刃十数人,力屈被执。方是时,河南守令多望风降伏,独禹州士民殊死战。贼入,下令屠城。公奋呼谓贼曰:“城守,吾事也。吾令众守城,不敢不守,犹汝令众攻城,不敢不攻。民何罪?独吾一身当任汝残杀耳。”贼意解,收屠城令因欲屈公,公愤骂不屈,乃立公为质而聚射之,征死,犹寸磔焉。 公初至禹时,徽王支属在禹者凡十七家,公议征土人训练,而资饷于宗藩。知州事某持之,宗藩莫应。及城破,十七家无一脱者。知州事某叩首乞哀于贼,公忽奋起,以足跐其面曰:“汝负国剿民,尚思向狗彘求活邪!”贼既去,士民收骸骨,棺敛建祠,私谥忠烈,春秋时祀。与公同难者,驻防千总张某、吏目周某、州人候选州同知余全生、遥授训导赵日跻、太学生侯九韶、庠生周鸣岐、李仪化、田种玉、陈懋能,皆配享。 公磔于州城外西南隅大路旁槐树下,其树至今存,故老过之,犹或为欷歔流涕云。公既殁八十年,夏峰孙征君曾孙用祯为州学正,征于禹人,而属余为之状。 ▼记李默斋实行 余将受室,先兄命之曰:“人之大伦五,以吾所闻见,惟妇死其夫及守贞终世者为多,子之能孝者差少焉,臣之能忠者差少焉,友之能信者差少焉,而实尽乎弟道者,则未见其人。其所以然,特由私其妻子及货财耳。”余行四方,窃以兄所言阴求之士友间,其疏节不违者,盖无几人。蔚州李■■,余同年友也,尝道其兄默斋及嫂氏之贤,其事父母夫妇帅先而尽瘁焉。■■有急,倾赀产以佐之,化于其妻无难色。尝遘家祸,独身当之,流离毒痛,几死而不忍累群弟。难既解,益勤家事,督课子弟。■■令高密,以运饷出塞,为摄县事者所误。默斋之卒也,■■尚留滞山东,家人惧其忧劳中不能复胜哀恸,大功衰将脱,尚不敢以告。用此观之,默斋之仁恩,所以忾乎门内者可知矣。 先兄所愿见而不可得者。越数十年而幸有其人,乃传所闻,以式吾子姓焉。 ▼书万烈妇某氏事 烈妇某氏,江东巨室婢也。妻仆万某,早寡,守贞二十年,年四十余,会其主以事当与妻谪戍,妻泣而谓烈妇曰:“汝无子女,单独一身,能充解脱我,俾幼稚有依,吾子孙当世祀汝。且汝少长吾家,主父年七十矣,犹汝父也,汝何嫌?”烈妇曰:“虽然,非礼也。”固请,既而曰:“吾之生赘也,亦无不可。但自当官充解后,陆行必异车,水行必异舟,逆旅必异室,抵戍之日,吾有以自处矣。”既行至中途,其主忽戏曰:“汝为吾妻,官作之合矣,而不同寝处,可乎?”烈妇曰:“吾以主为父,父何所不得,老妇人而忍出此言。”察其主意不悛,越日夜中自经死。闻者莫不流涕,皆曰:烈妇之志足悲矣。而其初之义则未审焉,其诸荀文若之俦与? 方子曰:“操之心,途之人皆知之。文若为之谋主,以固其操柄,文若死而操之恶已成矣,是犹共剽而终以不取分为义也。若烈妇之主,身在缧绁,垂死之年,而忍为大恶,则岂烈妇所及料哉?烈妇之行也,早以死自处矣,不得已乃中道而洁其身,盖自信其泥而不滓者也,岂可使与文若同名而不辨哉?” ▼西邻愍烈女 愍烈女,失姓氏,余西邻某家婢也。主父行贾,妻某氏与竖通,烈女数切諌,谋并污之,以死拒,连衣裳申固缝纴。某氏有母同居,一夕阳怒,以绵裹昵物置烈女口,因筑入喉间,以杙抉其阴而死。被短布单衣,袭敝葛蒲蔽首及膝,投东邻宅后方塘中,贿隶胥报县“有寒女自沈”,莫知其谁何。三日命掩埋,既而迹颇著,邻里皆知之,而无以诘也。 烈女之死也,尸不可举,或助之易衣,负以出。久之,求索不应,怒而争,乘醉诣郡言状,众皆曰:“此天也。”及对案,某氏言婢出恶言詈其母,怒而鞭之,夜自经。时烈女尸已焚弃绝踪,而律文主父主母以罪杖仆婢,至死无扺法,遂释不推。时邻某适归自远方,过姻家,闻故掉臂而去。某氏闻之,遂因其赀挟竖迁居,又踰年,合为夫妇。 昔先王知民性之不可枉也,故狱之疑者,讯之群臣,讯之群吏,讯之万民。而又议事以制,不征于书。其典狱者,又能悉其聪明,致其忠爱以尽之,所以下无遁情,而罚必中也。自三季以后,民抏敝以巧法,吏昏暝以决事,贞良者枉死于无告,淫慝者安利而无殃,求其所以然者而不得也。此佛之徒所以因民之惑而为之说与? ▼吕九仪妻夏氏 妇人居常而早寡者,无死道也。夫不以良死,则义可死,而堂有舅姑,室有子,或己之父母笃老而无兄弟,则其死也,虽当于义而伤于恩。芜湖吕九仪死于仇,其妻夏氏将死之,姑止之。踰年,仇抵死如法。夏氏遂修旧业,持门户,于今二十年。姑既殁,二子受室而成家矣。其始之欲就死也义,终则不愆于义,亦不伤于恩。故夏氏之生也,贤其死也! ﹛胡案:当作“故夏氏之生,贤于其死也!”好拗口,此公不善音律,可见一斑。﹜ ▼逆旅小子 戊戌秋九月,余归自塞上,宿石槽逆旅。小子形苦羸,敝布单衣,不袜不履,而主人挞击之甚猛,泣甚悲。叩之东西家,曰:“是其兄之孤也,有田一区,畜产什器粗具,恐孺子长而与之分,故不恤其寒饥而苦役之。夜则闭之户外,严风起,弗活矣。”余至京师,再书告京兆尹,宜檄县捕诘,俾乡邻保任而后释之。逾岁四月,复过此里,人曰:“孺子果以是冬死,而某亦暴死,其妻子田宅畜物皆为他人有矣。”叩以吏曾呵诘乎?则未也。 昔先王以道明民,犹恐顽者不喻,故以乡八刑纠万民。其不孝、不弟、不睦、不姻、不任、不恤者,则刑随之,而五家相保,有罪奇衺则相及,所以闭其塗,使民无由动于邪恶也。《管子》之法,则自乡师以至什伍之长,转相督察,而罪皆及于所司。盖周公所虑者,民俗之偷而已。至管子而又患吏情之遁焉,此可以观世变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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