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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 墓志铭


  ◎墓志铭三十首

  ▼李刚主墓志铭

  李塨,字刚主,直隶蠡县人。其父孝悫先生,与博野颜习斋为执友,刚主自束髪即从之游。习斋之学,其本在忍嗜欲,苦筋力,以勤家而养亲,而以其余习六艺,讲世务,以备天下国家之用。以是为孔子之学,而自别于程朱,其徒皆笃信之。余尝谓刚主:“程朱之学,未尝不有事于此,但凡此乃道之法迹耳,使不由敬静以探其根源,则于性命之理知之不真,而发于身心,施于天下国家者,不能曲得其次序。”刚主色变,为默然者久之。

  吾友王源昆绳,恢奇人也,所慕惟汉诸葛武侯、明王文成,而目程、朱为迂关,见刚主而大说,因与共师事习斋,时年将六十矣。余诘之曰:“众谓我目空并世人,非也。果有人敢自侈大乎?”刚主尝为其友治剧邑,期年政教大行,用此名动公卿间。诸王延经师主阃外者,争欲致之,坚不就。康熙庚午,尝举乙科。晚岁授通州学正,浃月,以母老告归,长官不能夺也。

  昆绳慨不快意,既葬二亲,遂漫游,将求名山大壑而隐身焉,虽妻子不知其所之。余与刚主每蹙然长怀,而无从迹之。数年,忽至余家,曰:“吾求天下士四十年,得子与刚主,而子笃信程、朱之学,恨终不能化子,为是以来。”留兼旬,尽发程、朱之所以失,习斋之所以得者,余未尝与之争。将行,怃然曰:“子终守迷,吾从此逝矣。使百世以下,聪明杰魁之士,沈溺于无用之学而不返,是即程、朱之罪也。”

  余作而言曰:“子之言尽矣,吾可以言乎?子毋视程、朱为气息奄奄人。观朱子《上孝宗书》,虽晚明杨、左之直节,无以过也。其备荒浙东,安抚荆湖,西汉赵、张之吏治,无以过也。而世不以此称者,以道德崇闳称此转渺乎其小耳。吾姑以浅事喻子,非其义也,虽三公之贵,避之若浼,子之所能信于程、朱也。今中朝如某某,子夙所贱恶,倘一旦扬子于朝,以学士或御史中丞征,子将亡命山海,而义不反顾乎?抑犹踌蹰不能自决也?吾愿子归视妻孥,流行坎止,归洁其身而已矣。”昆绳自是终其身口未尝非程、朱。

  其后余出刑部狱,刚主来唁,以语昆绳者语之。刚主立起自责,取不满程朱语载经说中已镌版者,削之过半。因举习斋《存治》《存学》二编未惬余心者告之,随更定曰:“吾师始教,即以改过为大,子之言然,吾敢留之为口实哉!”习斋无子,刚主中岁迁愽野,为葺祠堂以收召学者。博野去京师三百里,刚主自来唁后,复三至余家,一问吾母之疾,再吊丧,终则自计衰疲,恐不能更出而就别。余驱柴车,长子习仁御,往返刍秣皆载车中,知余时窭且艰也。呜呼!即是而刚主之勤于身,式于家,施于人,而措注于事物者,居可知矣。

  刚主言语温然,终日危坐,肃敬而安和,近之者不觉自敛抑。以昆绳之气,既老而为刚主屈,以刚主之笃信师学,以余一言而翻然改其志之不欺,与勇于从善,皆可以为学者法,故备详之,而余行则不具焉。刚主卒于雍正某年某月,年七十有■。父讳某,君母马氏,生母马氏,明锦衣卫指挥斌女,明亡家落,归孝悫,生刚主兄弟。妻某氏。子三人,长习仁,早天,次习礼,次习中,皆邑庠生。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习斋矢言,检身不力。口非程朱,难免鬼责。
  信斯言也,趋本无歧。各从所务,安用诋娸。
  君承师学,固守樊垣。老而大觉,异流同源。
  不师成心,乃见大原。改过为大,前闻是尊。
  琢瑕葆瑜,有耀师门。九原相见,宜无间言。

  ▼杜苍略先生墓志铭

  先生姓杜氏,讳岕,字苍略,号些山,湖广黄冈人。明季为诸生,与兄濬避乱居金陵,即世所称“茶村先生”也。二先生行身略同,而趣各异。茶村先生峻廉隅,孤特自遂,遇名贵人,必以气折之,于众人未尝接语言,用此丛忌嫉。然名在天下,诗每出,远近争传诵之。先生则退然一同于众人。所著诗歌古文,虽子弟弗示也。方壮丧妻,遂不复娶。所居室漏且穿,木榻敝帷,数十年未尝易,室中终岁不扫除。有子教授里巷间,窭艰,每日中不得食,男女啼号,客至无水浆,意色间,无几微不自适者。间过戚友,坐有盛衣冠者,即默默去之。行于途,尝避人,不中道与人语,虽儿童厮舆,惟恐有伤也。

  初,余大父与先生善,先君子嗣从游,苞与兄百川亦获侍焉。先生中岁道仆,遂跛而好游,非雨雪常独行,徘徊墟莽间。先君子暨苞兄弟,暇则追随,寻花莳,玩景光,藉草而坐,相视而嘻,冲然若有以自得,而忘身世之有系牵也。辛未、壬申间,苞兄弟客游燕齐,先生悄然不怡,每语先君子曰:“吾思二子,亦为君惜之。”

  先生生于明万历丁巳四月初九日,卒于康熙癸酉七月十九日,年七十有七。后茶村先生凡七年,而得年同。所著《些山集》藏于家。其子掞以某年月日卜葬某乡某原,来征辞。铭曰:

  蔽其光,中不息也。
  虚而委蛇,与时适也。
  古之人与,此其的也。

  ▼刘古塘墓志铭

  雍正四年五月望后二日,兄子道希书至,告古塘之丧。昔余成童,从先兄求友闾巷间,得古塘。其后之近邑,归故乡,客京师,学同而志相近者,复得数人,而惟古塘为本交。古塘少以雄豪自处,短衣厉饰,惟恐见者知为儒生,而先兄独义之。余少好气,数以气盖余,心不能平。久之,乃见谓直谅。古塘早丧,毋家,贫毋家,给田数十亩。少长,觅食自活,以田归庶弟。既为诸生,得时誉,学使者大府常以重币延岁时。归家解装,遇亲交随手尽。俄而乏绝,饥不得餐,晏如也。年羮尧巡抚四川,固请与偕,议加赋,力争而止,遂以他故行,曰:“其心神外我矣,能守吾言以期月邪?”及督川陕,复固请以往,再三见,浃日而归。

  古塘貌精悍,有与同姓名者,大患乡里。督学邵嗣尧闻之而未察也。按试呼名,忽注视,冯怒,榜笞数十,众皆哗,群聚而诟之。嗣尧愧恨发疾死。古塘始无愠色,既无宽容,尝语余曰:“士之大闲二:其一义利也,其一利害也。君子怀刑,设子遘祸殃,而我退避以为明哲,可乎?”及余以《南山集》被逮,冒危险以急,余如所言。辛卯乡试为举首,以随部檄挈余妻子北上,失会试期,后遂绝意进取。年六十有九,终于家。

  始余出刑部狱,传客诸公间。诸公计数余兄弟早岁诸同好,数之奇,彼此如一辙,时存者惟彝叹、古塘因谱其行及殁而未见余文者,作《四君子传》。无何,彝叹亦殁,至于今无一存者矣。而余乃独留其衰疾之躯,其尚足控揣邪?然吾闻古之为交者,其有失言过行,则相引以为羞。今诸君子各以身名完,未为不幸,独后死者滋惧耳。

  古塘子幼,道希与翁君止园纪其丧,余恐不宿,乃豫为《志铭》以待事焉。古塘姓刘氏,名捷,怀宁人,流寓江宁。祖若宰,明崇祯辛未殿试第一。父璜,桐城县庠生。母张氏。兄辉祖,康熙庚午乡试第一,并有闻,亦余早岁同好之一也。妻王氏,早卒。继室姚氏。子四人:长敏,次敦,次扬,次弼。女一,未字,并姚氏出。其卒以四月廿五日,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孑孑以居,蹇蹇以行,身之困而道之亨,死乎由是,信无悔于其生。

  ▼左未生墓志铭

  君姓左氏,讳待,字未生,桐城人,明赠太子少保忠毅公之季孙也。少好《老》《庄》,其学以遗物自遂为宗。其文章要渺闳放,不知其所从来。性畏俗,非戚属,虽问疾吊丧不出。出则登城循雉堞而行,不欲儿衢肆中人。惟宋潜虚、刘北固慕而与之友。乙亥、丙子间,潜虚、北固客京师,未生继至,与余一见如故交。与之语,触物比类,日新而无穷,与之居,久而不厌,然竟不能窥其际也。未生虽与世龃龉,而重气类,善鉴别人物,常称邑中胡嘉及兄子廉,其后二君子学行果异于众人。

  余之在难也,未生适自燕南附漕船南下,至淮阴,遇盗,折其二齿,衣装尽失。入郡城,始知余已被逮北上,搏膺而呼。归至家时,自怼曰:“吾不一视方子,天下士其谓我何?”己亥四月,至京师,因偕余赴塞上。秋七月南还,道京师,而宜兴储六雅止之,一时少俊争慕与之游,遂留踰岁。今年四月,余将出塞,趣之归。未生曰:“子忧吾老乎?吾策蹇行数十里,腰脊不异少时。今已向暑,秋风起,吾当归,筑室白云浮渡间,手种松千株,竹万竿。又明年,岁在析木,吾年七十,当复来视子,然后归而待老焉。”自余抵塞上,每旬月必通书。入秋无息耗,心谓未生已归,而凶问忽至。

  呜呼!自未生言之,死于家与死于朋友之手等耳。独余于《人纪》,无不负疚而阴自恨者惟朋友,则为德于余者虽多,而余之愧于心者亦鲜焉。今未生乃为余羁死,以遗恨于余心,则岂非余之命也邪?未生卒以八月二十六日,余以九月望后一日闻之,而其丧巳附漕船南下矣。呜呼!未生其谓余何哉!泣而铭以归其孤。铭曰:

  生浮而死休,惟子信之尤。
  浮山之阳,是为子之丘。
  归与归与,永与造物者游。

  ▼王生墓志铭

  雍正元年冬十有二月,余病不能兴,闻王生兆符蹙而苏,舆疾往视,与之语,神气若未动,越三日而死。呜呼!是吾友昆绳之子也。王氏自明初以军功为宦族,至昆绳之父中斋公,而五服亲属无一人。中斋二子,长汲公无子,昆绳以兆符后小宗。今兆符仅一子以继祖,则昆绳无主后矣。

  兆符从余游,在丙子之春。余在京师,馆于汪氏,昆绳馆于王氏,使兆符来学,次汪氏马䧘旁,危坐默诵,阒若无人。方盛暑,日三至三返,不纳汪氏勺饮。其后昆绳弃家漫游,兆符自天津迁金坛,复从余于白下。昆绳尝语余曰:“兆符视子犹父也,吾执友惟子及刚主,吾使事刚主,曰:符于方子之学,未之能竟也。”弱冠为诸生,南迁,遂弃去。逾四十,以餬口至京师。或劝以应举,庚子举京兆,明年成进士。或馈之金,使速仕以养母。余曰:“用此买田而耕,则母可养,学可殖,而先人之緖论可终竟矣。”兆符蹙然,趣余为书抵馈金者,及报诺,而死已弥月矣。

  方兆符之南迁也,以稚齿独身,将母及女兄弟陆行水涉三千里。及昆绳既殁,奔走四方,未尝旬月宁居。而其母老病,暴怒不时,常恐妻女仆婢久不能堪,而在视不尽其诚,故身在外,忧常在家。又虑年日长,学不殖,而矻矻于人事丛杂中,是以心力耗竭,形神瘀伤,一发而不可救药也。余与昆绳交最先,既而得刚主。三人者,所学不同而志相得,其游如家人。刚主之长子习仁亦从余游。辛丑秋,刚主使卜居于江南而道死。自习仁之死,三人子姓中质行无可望者矣。今又重以兆符,而文学义理可与深言者亦鲜矣。余羸老,德既隳,学亦难补,所恃者后生,而天意若此,余所痛岂独昆绳之无主后邪?

  兆符性孤特,不能容物,虽其父故交,既宦达,察其意色少异于前,即不肯再见。而行身端直,又以文学知名。故其疾也,闻者皆忧之;其死也,皆惜之。兆符渴葬先世兆域,而母及妻子在江南葬事毕,士友南还者为纪其家,留京师者分年而主墓祭。虽兆符意气所感召,抑其祖若父节概风声宿留于人心者,不可冺也。兆符年四十有五,所排纂《周官》及诗文若干卷,蒋君湘帆为编录而藏之,以俟其孤之长而授焉。铭曰:

  无所施于世,而行能已著于家。
  将道之探,而学焉已得其英华。
  并垂成而中毁,曷以泯吾侪之怨嗟。

  ▼巡抚福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黄公墓志铭

  右副都御史黄公既殁之逾年,其子廷桂因李君枚臣来请铭。余闻公名在丁亥、戊子间,时江浙大饥,天子并命发粟以赈,而吾乡有司失方略,骼骴布路,奸民朋聚,正昼剽掠。于时则闻浙之祲尤大,而民不阻饥,惟黄公之功。其后讯之浙士大夫,多曰:“公功岂独在饥者?吾浙有二中丞,国初起疮痍致生聚者,曰范忠贞公,其后备荒政、遏乱萌者,则黄公,是吾民所尸祝也。”盖公之抚浙也,在戊子之冬,承大岚山案后,浙东西郡县皆荡恐,而杭、湖二州连饥,民心摇摇,前中丞出则群噪,忧惶引疾。时公以内阁学士赈湖归报,至中途,就命抚浙,虽浙人亦不知公计所出也。公至,则悬禁不得抑米价,阴侦旁郡闭籴者而重惩之,为书告籴邻省,散库金于典肆,约逾岁归其本,劝富民分灾,而禁贫民之群聚要索者。会温、台二郡大禳,复奏开内洋,远商总至,浙人皆曰:“吾父母妻子得保聚矣。”公始至湖,即以便宜截留漕粮十万石。时常平仓粟皆虚,巡抚将具劾群吏。公曰:“吏尽黜,何与饥者?彼官存粟犹易致耳。”因设方略,俾多方补苴,卒赖以济。

  浙民既苏,公方设政教而移镇八闽。时“海贼”郑尽心聚党出没,上命会剿,制府、提督各以事诿。公刻日独进,而悬赏格,得其魁者千金。抵厦门,厉气巡军,忽辕门鼓三駴,郑尽心已为其党所密首捕得之矣。时康熙五十二年正月十日也。方公之未至闽也,郑尽心既啸聚海隅,而山贼陈五显亦相应和。尽心既获,五显亦就抚,而公官罢。闻命,即送符篆,俾他人上之,而不有其功。

  先是,湖、杭二郡缓征康熙四十七年漕粮,部议并于次年补运。公疏请分年带征,三请始得命。及次年,复奉部檄带运。时二郡米价犹踊,又已过开兑期,督粮道请折价分授运弁,沿途采籴。部署已定,而公去浙,运弁乾没,粮额缺,遂挂吏议。公既罢归,上惜其才,复命督理子牙河,给原阶,而公竟卒。

  其始知黔西州,尝单骑入黎平猺洞,折其酋,使受约束。始入台,有所陈,会上以他事震怒宰执,目公使下,而公直前,必申所请。居台中五年,所条奏皆关大体,而谓御史司弹劾,不宜兼任保举;中人捧绿头牌传旨,宜关内阁登籍,以便稽核。改逃旗人连坐法,尤人所难言者。公自内擢,所居皆清要,卒秉节钺,两镇大藩,可谓遇且显矣。其卒也,年六十有五。而浙、闽之民及海内士大夫知公者,莫不相聚太息,恨公之无年,而惜其才有未尽试焉。

  公讳秉中,字惟一,家世沈阳人。祖讳宪隆,父讳道明,俱赠如公官。妻孙氏,诰封宜人,先公卒。子六人:廷鉴,候选知县;廷钰,戊子乡试副榜,陕西平凉府静宁州知州;廷钺,早亡;廷桂,三等侍卫;廷锳、廷铣,太学生。女二人。公卒于康熙五十七年正月十五日,以某月某日葬于某乡某原,孙宜人祔。铭曰:

  公起荫子,厉学闻显。未壮出宰,厥猷已远。
  入更二曹,陈义不苟。悚其长官,与相可否。
  遂践中台,屡正邦钧。承使备祲,羸黎无呻。
  就加显命,开镇南服。为父为母,是鞠是育。
  众心有依,孼萌弗孕。如器将倾,得公而定。
  公按闽疆,剧盗就梏。海波不惊,山无莽伏。
  蹇罢偾驾,万口同咨。惟民之故,匪公之私。
  帝眷有终,民不能忘。征此铭文,久而益光。

  ▼王大来墓志铭

  康熙五十二年四月,同年王苍平至京师诣余,服齐而貌若枲,戚然曰:“吾季弟大来及死,吾今单独惟一身矣。昔吾兄弟三人,吾父命某学书,仲弟治家,而大来行贾,仲弟卒,内外事皆属焉,凡可以适吾亲者,无不尽也。其家居,戚党之窭艰者皆赖焉。父执某无子,奉以终其身。其客哀师乡人底滞而无归者,无不资也,而未尝有私财。尝盛服入肆,佣保误以羹汁污之,慰以温言,色无忤。大来虽未涉书史,闻古今人懿行,必低徊久之。入其阔,窗壁户牖,皆所书格言也。其名虽不彰,实无愧。士君子其为我志之。”余于苍平所时见大来,其貌恂恂然,不知其质行若此。余闻古之有学,将以明道而美其身。三代盛时,家有塾,党有庠,师朝夕坐里门,所谓小学,人皆受焉。故其后虽去为农工商贾,而终不忘学问之意。此人纪所以修,贤者所以不择地而出也。汉唐后,以记诵词章为学,所号为学者,既徇末而忘其本,而不学者未尝一游其樊,质虽美,无所藉以成。如大来之资材,使开以学,乡道必力。惜乎其生之时,余徒以为行贾之人而失之也。

  苍平居斩齐之丧,容貌颜色,几于礼之所谓“称其情、称其服”者,而自谓不及大来又所称“质而不夸”,当无溢言,乃为之铭。

  大来讳某,卒于康熙壬辰十一月,年三十有七。妻某氏,子某。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彼不令者,交相愈以至老。
  此相依为命,而顾不可保。
  君之殁也,其宁生无憾于兄考。

  ▼礼部侍郞蔡公墓志铭

  雍正十年冬十有一月,礼部侍郞蔡公病不能兴,皇子日使人问视,天子赐医。士大夫群聚,必询公疾增减云何。踰年正月朔后八日薨。天子震悼,自贤公卿以及廱庠之士重志节者,无知与不知,皆傥然若失其所倚。余屡困于衰疾,尝属公必铭余。及公疾笃,执余手而怆然曰:“子年先于吾,吾亦自谓终当铭子,而子今铭余,其丧之归,子弟生徒合辞以请。”呜呼!余安忍铭公!虽然,义不可让也。

  始余与公相见于相国安溪李文贞公所,文贞引公之袂以属余曰:“是吾闽所谓蔡世远闻之者也。”遂定交。及癸巳春,余出刑部狱,而公以是冬服阕至京师。会新令翰林科道在假者并休致,而公之请假也,旋丁父艰。或谓宜自列于吏部,公曰:“吾闻古者受爵而让,未闻投牒以自申也。”时文贞公承编《御纂性理精义》,荐公分校。踰岁书成,造余谋所处。余曰:“天果不废子之学,何患无周行坦步而出,以编书复官去牒请一间耳。”遂固请于相国以归。

  先是,仪封张清恪公抚闽,延公父主鳌峰书院,而招公入使院,共订先儒遗书。至是,大府复以“鳌峰”属公。公夙尚气节,敦行孝弟,好语经济,而一本于诚信。由是闽士慨然感兴于正学,而知记诵辞章之为末也。其家居,设族规,置大小宗祭田,孤嫠老疾月有饩,乡人化焉。环所居三百余家,二十年无博戏者。

  今皇帝嗣位,特召入都,命侍皇子讲读,授编修,五转而至礼部侍郞。公侍皇子,凡进讲四书、五经及宋五子之书,必近而引之身心,发言处事,所宜设诚而致行者。观诸史及历代文士所述造,则于兴亡治乱,君子小人消长,心迹异同,反复陈列,三致意焉。当是时,兼保傅之任者皆执政大臣,政事方殷,不得朝夕在侧。惟公奉事十年,晨入夜归,无风雨之间。诸公背面多语余曰:“闻之忠信正直,学足以达其言,诚足以致其志,或过于阔疏而无近虑,洵书所谓惟其人者也。”

  公议论慷慨,自为诸生,即以民物为己任。及从清恪公游,吏疵民病,言无不尽;政行众服,而莫知其自公。辛丑夏,台湾蠢动;公大会乡人,联伍团练,助官兵声势。平生好善乐施,出于天性,故人皆信向。既贵,士有志行及文艺之优,必躬礼先焉。知其贤,则思随地而开通之,汲汲如有所负然。余每以公事至圆明园,必宿公池馆。公薄暮归,常挽余步空林、坐石矶,至昏暝或达夜中,虽子弟莫知云何;而所诹度皆民生之利病、吏治之得失、百物之息耗、士类之邪正,无一语及身家浅事者。呜呼!以公之志在竭忠,天子知人善任,使得竟其志业,未知所就于古人何似,而扼以无年,呜呼惜哉!

  公性淡泊,所得禄赐,半索之族姻知旧,妻子仅免寒饥,敝衣粗食,视窭人或甚焉。其居外寝,设一榻一帷,余至,则以让余而卧后夹室。方夏秋,蚊虻噆肤,竟夕不安,而惟恐余之不淹留信宿也。呜呼!此公之志气所以忾乎海内之士君子欤!雍正四年,公列为九卿,以侍皇子,廷议多不与。八年秋,以族人事牵连,吏议降一级调补。及上特命复故职,而公疾已不可振矣。卒年五十有二。

  所著《二希堂文集》十五卷,鳌峰学约、朱子家礼辑要、合族家规各一卷,所编性理精要、历代名臣言行录、论定古文雅正、汉魏六朝四唐诗各若干卷。惟学约、《家礼》《古文雅正》及与高安朱相国共订《历代名臣名儒循吏传》,已刻行于世。

  蔡氏世居漳浦之梁山,故学者称梁村先生。始祖元鼎,以讲学名乡里。五世祖宗禹,登明万历辛丑甲科,益著称,行迹见《道南原委》。曾祖讳一橙,万历丙午举人;祖讳煜,郡庠生;父讳璧,以拔贡生为罗源教谕:皆诰赠如公官。曾祖母某氏、祖母某氏、前母某氏、母吴氏,并赠夫人。妻刘氏,有贤声,先公一年卒。丧归踰岭,士友吊祭数百里不绝。子六人:长长汉,己酉举人;次长澐,郡庠生;次观澜,太学生;次长瀜,太学生;次长洁、次长注。长注夙孝慧,先刘夫人半月而殇,方十龄。女三人,孙男二人。以雍正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其材天植,其学不迷。
  其志不欺,其数非奇。
  而不竟其所施。
  匪予之私,众心所凄。

  ▼礼部尚书赠太子太傅杨公墓志铭

  雍正十有三年秋九月,皇帝宅忧,甫旬日,即起杨公名时于滇南,士大夫知与不知,皆惊喜相告。乾隆元年二月,公至自滇,时年七十有七。以礼部尚书入教皇子,侍直南书房,兼国子监祭酒,而不领部事。上与诸王大臣议政之暇,时召公人见。公自荐士七人为助教外,未见其所言议施为。而天下士皆曰:“杨公时独对,忠言谠论,不知其几矣。”公体素强,而是秋七月上旬遘末疾,浃月而薨。是日,士友奔唁暨国子生聚哭于庭阶者,凡数百人。盖公自童稚以至笃老,居乡立朝,莅官抚众,无一言一事不出于中心之诚,故其感于人者如此其至也。

  康熙辛未,李文贞与主礼部试,见公文而异之。及入翰林,遂朝夕相从问学。其充日讲官,视学京畿,皆特擢,不由阶资。始圣祖仁皇帝悼学政废弛,以九卿督学自文贞始,而公继之。校士一遵文贞成法,士虽摈弃,无怨言。其主试陕西亦然。乙酉,偕众督学出防南河。踰年,丁父艰,继丁母艰。癸巳,圣寿六十,廷臣庆贺,上问“翰林中有杨名时否?”遂特召入京,侍直南书房。丁酉夏,出为北直巡道,曰:“吾欲试以民事也。”国初沿明制,直隶不设三司,而以巡道主刑狱兼驿传,政充事剧,吏因缘为奸蠹。公细大必亲,无留狱,无匿情,至今为民所思,曰:“百年中无与比也。”

  己亥,迁贵州布政司。数月,就命巡抚云南,会征西藏。大师驻省城,为营馆舍,数宴犒,而约束坚明,无敢叫嚣。饷递转,民无咨。七年中,凡军民疾苦,大者奏请,小者更易科条,事无遗便,恩信浃于蛮髳。公天性和易,虽驭仆隶,无厉色疾言,而是非可否,则守其所见,固植而不摇。自始入南书房,圣祖叩以《易》说中旁及象数者,公正对无所瞻顾。世宗宪皇帝即位,手谕褒嘉。三年,擢兵部尚书,总督云贵。四年,晋吏部尚书,仍管云南巡抚事。公益自奋厉,思竭忠诚,于人之邪正、事之得失、风气淳薄之相倚,尽言无隐。五年,以奏豁盐课叙入密谕,削尚书职,仍署巡抚事。六年,遣少司寇黄炳与新抚朱纲讯公以六事,狱辞成,罪在大辟。众皆曰:“祸无振矣!”

  公于三朝,皆受特达之知,而有识者则谓“先帝保公之始终,德尤大,事尤难。”盖圣祖知公,实由文贞推挽。而公既得罪,务进取者争欲实公之罪,以自为忠,虽雅知公者,亦难遽为公言。而圣心自定,特旨赦原,凡有司文致之罪,一切置而不问,俾得从容偃息,聚徒讲学于滇南者,且七八年。非重公之素行,谅其无他,而能如是乎?嗣天子大孝亲贤,特颁明谕,然后知先帝本欲征公,此万邦黎献所以追思盛德于无穷,而叹为至明之极也。

  公平生介节义事,美行嘉言,不可胜纪,而孝德尤著。年踰强仕,父母摩拊如婴儿。其防南河,同出者多以为难,而公独以近奉二亲为喜。数年中,生养死藏,毫发无憾,然后以身许国,夷险一节,而无所系牵,盖若神者实阴相焉。余始于督学宛平高公使院,见公试艺阖郡无与俦,因有意于其人,而束于禁防,虽时往来江阴,而无因缘会合。辛未,再至京师,乃见公于文贞公所。余与文贞辨析经义,常自日昃至夜中,公端坐如植,言不及终已无言。用此益信公之为学,能内自检摄,而未暇叩其所藏。及往年,余再入南书房,公继至,始知公于文贞所讲授,笃信力行,而凡古昔圣哲相传性命道教之指要,异人异世而更相表里,互为发明者,皆能探取而抉其所以然。

  呜呼!公之用无不宜,忠诚耿著,而人无间言,盖有以也夫!公疾未作,方奏对,天子见其征,既疾,数使人问视。既殁,大痛悼,发帑金使国有司治丧,散秩大臣领侍卫十人奠爵。特谕称公“学问醇正,人品端方”,赠太子太傅,入贤良祠,赐谥文定。杨氏系出关西,明初以军功世袭凤阳勲卫,家怀远,自讳元吉者始迁江阴,逮公五世矣。祖讳起鲲,父讳履泰,并赠资政大夫、巡抚云南都察院右副都御史。祖妣任氏,前母陈氏,母许氏,并赠夫人。

  公字宾实,号凝斋,生于顺治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,卒于乾隆元年九月朔日。初聘赵氏,未娶卒。娶刘氏,诰封夫人,以弟之子应询嗣。应询暨公门生王君文震、夏君宗澜以铭幽之文请,余虽病衰,义无可辞。铭曰:

  古有其德,事不待施。
  志之得行,书亦无为。
  公承师说,笃信固执。
  探其本根,焉用枝叶。
  惟公惟平,政出民谐。
  惟诚惟信,顽奸无猜。
  我言无溢,来者之式。

  ▼广东副都统陈公墓志铭

  公姓陈氏,讳昂,泉州人。世居高浦。国初,迁滨海居民,徙灌口。父兄相继没,以母寡艰生计,遂废书。贾海上,屡濒死。往来东西洋,尽识其风潮、土俗、地形险易。

  康熙癸亥,上命浙闽总督姚启圣经略台湾,遣靖海伯施琅统诸军进战,求习于海道者。公入见,时制府以水战宜乘上风,公独谓北风剽劲,非人力可挽,船不得成䑸,不若南风解散,可按队而进。施意合,遂参机密。将至澎湖,北风大厉,氛雾冥冥,昼面不相觌三日,军中恫疑。公进曰:“此杀气也。将军母以父兄之仇,欲效楚伍员倒行而逆施乎?”将军曰:“然则吾誓天。”公手案以进,誓毕,风反日晖,遂克澎湖。归疾病痍伤者于台湾,其吏卒大憙,郑氏遂归命,兵不血刃。策勋授苏州城守,一调再迁,而至碣石总兵官,擢广东副都统,皆滨海地也。尝奏请西洋治象数者,宜定员选,毋多留,其留者勿使布其教于四方。

  自开海洋,登、莱、江淮间海舶至,菽粟布吊即腾踊,佥曰:“内地年登而谷贵,职此之由。”久之,语上闻,命尽闭海洋。公闻之,独曰:“南洋非此伦也。吾少历诸番,皆习耕稼,无资于中国。或海壖毁饥,商舶尚以诸番之米至。今槪绝之,则土货滞积,而滨海之民半失作业。”欲上言,会疾作,将终,命其子以《遗疏》进,众皆疑焉。叩之闽人,则曰:“斯言也,其信。”

  公之子伦炯介吾友杨君千木请铭。余既奇公之迹,又其言宜考信于后,乃受其请而谱之。公历官皆能其职,有遗施在人。卒年六十有八。父讳健,前母许氏,母王氏。自曾祖以下,皆受一品锡命。夫人林氏。子三人:长伦炯,次芳,次伦焜。以某年月日葬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迫为生,海之涯。
  备诸艰危,荣遇亦由兹。
  志愿无余,安以反其居。

  ▼知宁国府调补部员黄君墓志铭

  君讳叔琪,字果斋,自其父芳洲公始入籍京兆。君兄弟五人,皆登甲乙科,三人出入中外为显仕。康熙乙酉,君举于乡,以中书倅云南景东府,士官实掌郡事。始至,甿獠时骇,乃严武守,勤侦缉,闾里宴眠。又以其瑕廓学宫,建桥梁,报政,擢知江南宁国府事。

  雍正二年,余请假归葬,以视执友之孤。道宣城,时君治郡巳四年矣。入其境,民气和乐,士劝于塾庠,有司胥吏则戴其宽简而知不可犯。用此大府之贤者,皆诚信而礼貌之。其或臭味不同,亦无从得其过端。尝以承追官民积负后期被劾,世宗宪皇帝特原俾留任。莅兹土者凡十有四年,中间兼摄徽郡及太平既久,民犹有述焉。癸丑,改调入京,以伯仲及季同时而罢也。君在任采铜,为商人所乾没,未尽入,寄家累于张秋。乾隆丁巳仲夏,太夫人九十,偕妻入拜庆,妻遘病,卒于京师。其冬,君亲赴吴门趣入铜,体素羸,抱感伤,又辞老亲至张秋,病不能兴。逾岁二月朔后八日卒,年六十有一。

  余与君兄弟皆久故,惟君踪迹较疏。其服在大僚者,所至皆有名绩,而余得君于闻见尤详。又念君兄弟虽中踣,数年中复次第光亨,而君竟长逝矣。以铭请,余岂忍辞!

  君父讳华蕃,廪贡生,顺天府大城县教谕,以长子叔琳诰赠资政大夫、吏部左侍郞,母吴氏,诰封太夫人,妻李氏,诰封恭人,甚有妇道。其卒也,太夫人深痛之。子六人:长子元帱,丙午举人;次德铸、畴焘,皆郡庠生;次鹤龄,丁巳进士;次崧年,业儒。女三人,并适士族。乾隆五年某月某日,葬于先兆之次,李恭人祔。其先世系姓,余既为赠公外碑,故不复详。铭曰:

  兄考既敷菑,子孙能耨之,宦非不遂而年已耆,于众为无憾,而在君犹积而未施,吾是以为之嘻。

  ▼沈编修墓志铭

  常熟沈立夫与余同给事武英殿书馆。雍正四年秋,揖余曰:“吾告归,行有日矣。吾母安吾乡古之人耕且养,三年而穷一经,四十而仕。吾齿与学皆未也。吾少好柳文,自先生别其瑕瑜,然后粗见古人之义法。及闻《周官》之说,而又知此其可后者也。故奉吾母以归,将毕其余力于斯。”立夫归自南方,来者争传其务学之勤。八年三月,有来告者曰:“立夫死矣。”余自童稚从先君子后,具见百年中魁垒士。其志趋尤上者,诵经书、讲学、治古文而止耳。而察其隐私,犹或以震耀愚俗而私便其身图,故其所得,终未有若古人之可久者。其诚心欲有立于后,惟吾友昆绳之子兆符,而既天死,又其后则立夫岂区区之文学,亦天心所重而靳其成邪?而古之人有言曰:“人皆可以为尧舜。”岂求在我者可称其大小远近而必有得,而与竭心于文学者异道邪?

  立夫讳淑,雍正癸卯进士,翰林院编修,卒年二十有九。父某,太学生。母某氏,妻蒋氏。有子始三岁,未能讣,乃志而铭之,以邮致于其家。立夫之祖育以孝闻,其归也,请志其墓。余因举立夫之志行,决其终有立,以为孝德征,而今乃铭立夫,呜呼悲矣!铭曰:

  始谓斯人若为天所牖,而善为承,岂惟无成,速殒其生。何数之难测,而理亦未可凭。

  ▼李抑亭墓志铭

  雍正十年冬十月朔后九日,过吾友抑亭,遂赴海淀。次日归,闻抑亭蹶而瘖,日再往视,越六日而死。始余见君于其世父文贞公所,终日温温,非有问不言。及供事蒙养斋,始习而慕焉。期月而后,无贵贱老少,背面皆曰:“李君,君子人也。”其后余移武英殿领修书事,首举君自助,殿中无贵贱老少,称之如蒙养斋。君自入翰林,再充顺天乡试同考官,典试云南,士论翕然。视学江西,高安朱相国每曰:“百年中无或并也。”按察使李兰以咨革诸生,君常难之,劾君牵制有司之法,而弹章亦具列其廉明。余自获交文贞,习于李氏族姻及泉、漳间士大夫,其私论乡人,各有向背,而信君无异辞。君被劾,当降补国子监丞,群士日夜望君之至。既受职,长官相庆,“而莅事未弥月,用此六馆之士,尤深痛焉。”

  往者岁在戊申,君弟钟旺蹶而瘖,卒于君寓,余既哭而铭之。君在江西,丧其良子清江,又为之铭,以塞君悲,而今复见君之死。古者亲旧相与宴乐,而《乐歌》之辞乃曰:“死丧无日,无几相见”,有以也。君在蒙养斋及殿中,与余共晨夕各一二年,返自江西,无兼旬不再三见者。辛亥春,余益病衰,凡公事必私引君自助,无旬日不再三见者。一日不见而君疾,一言不接而君死。故每欲铭君,则怆然不能举其辞。丧归有日矣,乃力疾而就之。

  君讳钟侨,字世邠,福建泉州安溪县人。康熙壬午举于乡,壬辰成进士,年五十有四。所著论语孟子讲蒙十卷、诗经测义十卷、易解八卷,藏于家。尚书、《周官》皆有说,未就。父讳鼎征,康熙庚申举人,户部主事,诰授奉直大夫。母庄氏,赠宜人。兄弟五人,四举甲乙科。兄天宠,自入翰林十余年,与君相依,皆不取室人自随。痛两弟羁死,乃引疾送君之丧以归。君娶黄氏,勅封孺人。子五人,四举甲乙科:长清载,庚戌进士,兵部武选司额外主事;次清芳,癸卯举人,拣选知县;次清江,癸卯举人,拣选知县;次清恺,壬子副榜贡生;次清时,壬子举人,世父抚为己子。女一,适士族。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蓄之也深,而施者微。
  将踵武于儒先,而年命摧。
  悼余生之无成,犹有望者,
  夫人而今谁与归?

  ▼中议大夫知广州府事张君墓志铭

  君姓张氏,讳鋗,字子容,山西蒲州人也。少异敏,博闻强记,而不谐于俗,州部皆号曰狂生。既成进士,师友间亦见谓不羁。及余与供事武英殿,始知君朴质人也。尝举其乡百年中立名义者,而叩以所自处,君曰:“子他日视吾所为。”

  今皇帝嗣位,大臣将以史才荐,访于余,余曰:“是足为民依,不宜使泯沈于艺文。”乃舍之。君始闻,不能无愠,既而知由余言,则大喜,因请外补,试湖广应山县。踰月,湖南北士人商旅至都下者,争传其治教,如自矜所得。时郑任钥以布政使入觐,余诘之曰:“有吏如应山而不特举,有说乎?”曰:“是貌不扬,言拙,将以计典列荐,俾循阶以升。”朱相国闻之曰:“此过言也。彼人遭遇与国之得贤,固有天焉;以人事君者,恶用为计较哉!”

  雍正四年冬,上特召。五年春,引见,命知广州府。抵任,首自陈于大府曰:“郡治剧,当坐署理民事,上官非传呼不至。”由是监司以上皆患君骨鲠;而督、抚方相构,阴树附己者;君柴立其中央。久之,制府以民望所归,加体貌焉。父老皆私叹曰:“我公自是侧身无所矣!”君在广州,治加严毅;诸生有患乡里,榜其罪,使曲跽于交衢,而不能私出怨言;忌者虽多,无可瑕疵。七年春,始以属县囚逸罢;《功令》:囚获则复官。士民为君悬赏格以购之,踰岁果得焉。君以书来告曰:“吾官可复,但羞与群子倾侧势要间,枉道行私,以负圣天子;颇思与子稽诹文史,浩然有以自得也。”时京师诸公闻君脱吏议,多跃喜,将俟前事奏结特举焉;而君遘疾死矣。

  君之官,不持妻子。既罢,居广州三年,士民日致薪米果蔬用物,不可抑止。及卒,无亲属在侧。时大府皆已更易,群吏悯伤,共棺敛,士民惊呼,群聚而哭之。君家故穷空,其子闻丧,久不能奔,自大府群吏及士民咸出力以御君柩归其乡,而以赙之余,属守土吏买田以给其妻子。

  君将赴广州,走别余。余谓君治法宜条记以式为吏者。君曰:“其能者岂恃故方,非其人,虽灼知不能用也。吾已弃此如遗迹矣。”君治应山仅踰两年,广州年余,美政不可胜纪。其子以状来,杂举条目,而首尾不具,其精神之运,方略所施,俱不可得而见,家事亦然,故槪弗采列,而独著其志节之耿然者。

  君先世平阳府小南关人,元末迁蒲州,世居东关,为儒家。高祖讳杲,明天启中举乙科,官户部郞中。父讳含玙,母王氏,生四子,君其仲也。康熙甲午举人,乙未进士,享年五十有六。妻任氏,子士瀹。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操行不迷,怀文抱质,而众反以为哈;官守无亏,主知民载,而终为人所摧。惟直道之不亡,志愈远而弥光。

  ▼白玫玉墓志铭

  操行不迷,怀文抱质,而众反以为哈;官守无亏,主知民载,而终为人所摧。惟直道之不亡,志愈远而弥光。

  辛卯冬,余以《南山集》牵连被逮。时制府噶礼、廉使焦映汉俱夙憎余,欲因事以螫。会玫玉客安徽布政使马公逸姿所,竟赖其力以免困辱。玫玉文学重乡里,以拔贡生授高陵县教谕,称疾不就,而客游诸公间。于中丞准,其旧交也,巡抚江苏,以重币招,至则与要言曰:“君以荫起,富贵至此,岂君之能?以乃祖清端公风节著朝野耳。今为大府而莅其遗民,果能继前人之廉公,恢张教治,以大庇民,则某不敢辞。若苟焉为众人所为,又安用余?”越数日,假他事以行。

  白氏五世不离居,异财。玫玉终世,客游赍装,皆尽之族姻朋友。幼工书,得魏、晋人遗意。中岁为诗,雄直过人,或欲锓诸版,曰:“士乃以兹自名邪?”余在难,同学二三君子时就县狱中,多欷歔流涕,惟玫玉毅然无别离矜悯之色。

  玫玉讳斑,以顺治丁酉生,享年六十有六。曾祖讳宗舜,明万历丁酉举人,知山西蒲州。祖讳慧元,崇祯甲戌进士,直隶任丘县令,以忤宦官落职。会乱城危,士民扳援,留守死之,赠河南按察司佥事。父讳补宸,顺治己酉举人,三原县教谕。妻郝氏,无子,以伯兄之子子正嗣。女四人,皆适士族。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夫人之生也,而无以为。
  吁嗟乎,古其有斯。

  ▼翰林院编修查君墓志铭

  君讳嗣琏,字夏重,后更名慎行,浙江海宁人也。余始入京师,查氏负才名者数人,而君尤获重语,朋齿中以诗名者,皆若为君屈。君少闻吾邑钱先生饮光深于诗,即泝江系舟枞阳,造田间讲问,逾时而归。钱先生数为余道之。及与交久长,见其于时贤中微若自矜异,然犹以诗人目之。及余脱刑部籍,圣祖仁皇帝召入南书房,中贵人气焰赫然者朝夕至,必命事专及于余,乃敢应唯敬对,外此不交一言。又夙畏风欬,常著缁布小冠,诸内侍多窃笑。或曰:“往时查翰林慎行性质颇类此,而冠饰亦同。”嘻,异哉!余用是益有意于君之为人,而君寻告归。及笃老,以其弟嗣庭得罪,牵连被逮,同产弟侄并谪戍,而君独见原。盖先帝公听并观,君恬淡寡营,久信于士大夫,故在事者闵焉而以情达也。

  君既殁,其子克念以状请铭数年矣。乾隆元年十有二月,余卧病直庐,或告曰:“君之弥甥沈庶常廷芳属为通言,速君铭,且告克念之丧。”是夜,梦与君问劳如平生。晨起,命家人检故状,不得,乃就所独知于君者以志焉。览者即是以求之,其所状事迹,虽不具可也。其诗已行于世者,凡四千六百余篇,各以时地次为五十四集。

  君卒于雍正五年,年七十有八。父讳遗,字逸远,为浙西耆旧。母钟氏。兄弟四人,皆成进士。妻陆氏。子三人:克建,丁丑进士,凤翔知府;克承,国子生,俱先君卒。克念,甲辰举人。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所向所祈,讵止于斯。
  而终已无施,惟以弸于诗。

  ▼礼部侍郞魏公墓志铭

  公姓魏氏,讳方泰,字日乾,江西广昌人也。康熙甲子举于乡,为选首。庚辰成进士,选庶常。韩公慕庐掌院事,数为余道公学行。时诸翰林以韩公故,多索交于余,间与公相见稠人中,未尝以言语颜色相亲,因是心重公。及乙未西事兴,领军饷者四人,而公与焉。众皆诧公文儒,沙场万里,行宿鲜人烟,数攻剽,言者皆为色惧,而公恬然。及出塞,结队安营,号令明肃,抚循徒旅,人忘其劳。反役,人畜鲜伤耗,什器无遗亡。自是以后,领运者六事集,而人皆便之。盖公自散馆后,即召入南书房,旋命侍淳亲王讲诵。圣祖已审知公之为人,故自翰林改官通政司,盖信公可属以事久矣。于是天下士始谓公之底藴不可窥,寻而叹圣祖之知人善任使也。

  公为检讨,主山东乡试,视学滇南,擢侍读,改通政司参议,复主试闽中,教习壬辰科进士。士闻公诲喻,多励学自检于躬行。其在滇南,与抚军刘公荫枢善。还中朝,大农赵公申乔数称其廉公。世宗宪皇帝登极,擢太常卿,迁正詹事。乙巳夏,以本职摄内阁学士,寻迁礼部右侍郞。尝正告廷臣曰:“如朱轼、张廷玉、沈近思、魏方泰,朕保其终无二心。”人皆意公将继武于朱公,而公以年满七十,力陈衰疾,重听秩宗典礼,虽虔恭将事,终忧陨越,温旨许之。呜呼!公之不敢赖宠,先帝之笃信忠良,又能曲体其情而不强以仕,皆可以感人心,砥维风教,使奕世闻而兴起者也。

  公襁褓失母,终身哀慕。序谱牒,建宗祠,置祭田,恤族属孤贫,延及朋友,乡人式之。好读书,造次不释,往还绝漠,每至挈辔令舍,马瘏仆吁。公部署既定,即端坐吟诵,神气洒然,同行者皆心服焉。

  公得告时,子定国为直隶按察使,就养于保定。其没也,会定国以同官罣误系狱,寻谪黑龙江,窀穸犹未营。及今皇帝嗣位,特召还京,起署陕西西安按察使,而夫人李氏亦没矣。请归葬,然后之官,诏许之。乾隆三年冬,以状来请铭。余与定国同年友也,谪而归,始相见于旅舍,然以道义相许有素矣,乃为谱其世家。

  魏氏,盖了翁后也。元初卜居南城之魏坊,继迁于广昌,支分为三:长居甘竹,季居宁都,次居株桥。公其裔孙也。累世素丰。鼎革初,乡里山贼数起,邑中善良避贼保水斗山,守将利其有,将屠之。公之父明之素与相识,驰见之,给令箭曰:“保尔家无虞。”泣曰:“某居别山,非为吾家来也。此砦中皆良善,不忍其荼毒耳。”守将拒以强,词色甚厉。乃括家财,持千金为寿,曰:“砦中父老所有尽此矣,必破砦,勿淫勿杀!”又以五百金赂其左右。于是兵入,众皆安堵。及公既贵,定国继之,子姓绳绳,乡人皆曰:“此乃祖、乃父积善之庆也。”曾祖讳沆,国学生,乡饮大宾,承嗣。祖讳复禧。父讳菁,诰赠通议大夫。祖妣孙氏,妣何氏,生妣陈氏,俱赠淑人。本生祖讳复礼,妣李氏,以定国及妻封,貤赠如其官阶。

  公卒于雍正六年四月,年七十有二。配李氏,卒于雍正十一年三月,年七十有九。诰封淑人,以乾隆二年赠夫人。庚午,公在京师,赠公卒于家,夫人备礼致哀,族姻皆为感动。以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六日合葬于南城魏坊。子三人:长定国,康熙丙戌进士;次宝国,康熙甲午举人,云南永平县知县;次安国,早殇。女四人,皆适士族。孙七人,举于乡者三。铭曰:

  美仕荣禄,遭遇适然。惟贤惟德,其兆必先。
  魏宗三支,宁都学显。公务质行,身依文典。
  望比于乡,勤施于国。众信其诚,士馨其德。
  象贤有人,忠贞世宣。是父是子,帝有明言。
  明之泽近,华父光远。于万子孙,先型毋腼。

  ▼潘函三墓志铭

  君讳藴洪,字函三,湖州人。康熙五十二年,与余俱供事蒙养斋。性孤特,自遂意所欲为,虽重得困不悔也;所欲言,听者色倦,语而不舍,用此众指笑为愚惑。吾母之丧,卜权厝近郊,与君行度地。会日暮,余留宿,而君坚欲归,归则陷积水中,终夜匍匐,卧疾累日,及相期再行,欣然无难色。

  君在湖,籍博士弟子第一,至京师御试,入修书馆,复第一。以未入太学,例不得试京兆,上特命内阁下其名礼部,送棘闱,群士皆惊。君自负才望,谓科名可垂手得,及数试不克,而同馆士强半举甲乙科,忽忽减食饮。余谓君:“士果自负,当与百代人絜短长。今直省乡贡,间三岁必干余人,君乃以不得与于干人者而发愤以死邪!”其疾也,闻方药辄试,余忧之曰:“子非死疾也,而漫试百药,子必死。”君感焉,泪渍于眶,然竟不能止也。戊戌夏四月晦前三日,余赴热河,走别君,相视而嘻曰:“吾疾已愈矣。”越四日而死。

  君近岁益窘,空数典衣,道逢废疾窭人,即使持去。尝游江西,邻舟覆,挈其夫妇子女行千里而致其家,授经齐鲁间,积百金将归,会大祲,死者相望,恻然出佣力瘗埋,罄其装。余意其尚有瘳,而竟止于此。既卒踰年,馆中士友咸出其力,乃得以某月日归君之丧,而属余为《铭》,以畀其孤。妻某氏,子某。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一之不施而信,其积者谁?
  既归骨于而宗,尚其无悕。

  ▼顾友训墓志铭

  君姓顾氏,讳同根,字友训,江都大桥人,书宣先生长子也。其居乡闾,名在州部;居庠序,名在京师。诸公多欲资入太学,以母老,诸弟幼,恒家居,虽教授不出百里。康熙六十年,选高等诸生入太学,学使者注意于君,君避不入试。始吾师以督学卒于楚,丧过金陵,余吊于舟次,始识君。其后岁时至君家,季方孩,君与让训饮和,朝夕讲诵,怡怡如也。及余难后,闻饮和之丧,志而铭之。又十余年,余得假归葬,再过君,君适以是日持仲之丧至自泰兴,相视饮泣,意緖促促。及君之卒,则家不能讣,踰二时始得之传闻。呜呼!自吾师之卒也,海内士大夫己叹其积而不施,至君则强志博学,而未尝一见其锋颖,故闻者莫不痛惜,发于中情,不独亲知久故然也。

  君以雍正四年冬赴吊姻家,夜中体不适,旦而归,未至家而卒,年四十有五。妻王氏,无子。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季以太夫人命来征铭。铭曰:

  孤与嫠,遑顾思,母之茕恨无涯。惟数之奇,一至于斯。

  ▼陆以言墓志铭

  君讳诗,字以言,江宁人。家世农田,秀者学艺。君始以习宋字入蒙养斋书局,敬敏有声,有旨得从群士校录叙用。君既拔起,稍自振饬,与群士抗礼,众深心嫉之。及议叙,皆得美仕,君独以后期数月不与,发愤成疾,踰年竟死。君在书局凡八、九年,始为众所排,常愤涌,余开之曰:“母以为也。若欲以声势与众争衡,何道以相胜?苟能修身强学,则自知不足慸介矣。”君大感动,务自刻苦。念家贫,父母老,不得养,或馈之品味,必转遗他人而不自食。学柳书,昼夜矻矻,点画无毫发不似。将死,泣而语其人曰:“我无子,无用归,我丧重”,父母感伤,以雍正元年某月日,权葬京东江宁义冢。

  又四年夏,其叔父琢之至京师,来告曰:“吾兄子之妇,守节养舅姑志,归其夫丧,吾不忍弃言。”余既悲君崎岖以死,又感其妻与叔父之意,乃述所目见于君者而为之铭。君年三十有四,以监生考授州同知。父如珍,母刘氏,妻王氏。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妇能贞,子职率。
  诸父良,归尔骨。
  死有知,亿无郁。

  ▼光禄卿吕公墓志铭

  雍正五年冬,诏公卿举贤才,光禄卿吕公具札不合仪式。天子夙知公谨慎,年笃老,许以原官归休。余与公子耀曾为同年友,而公于余尤志相得。将行,朝夕过从,要言书问必时通。俄而讣至,则至家之三日,晨兴沐浴,饭罢而终。公年四十有一,始举于乡。又十有七年,成进士。由翰林改御史,转给事中,迁鸿胪、大理,至光禄寺卿。所历必张其职,三主乡试,再充会试同考官,士论翕然。其为御史,巡城,会南郊,奏以薙草征役,胥吏因缘病民。又奏夏秋之交,洞庭泷涛壮猛,湖南士赴乡试,苦遭覆溺,宜分设棘闱。天子皆为更旧制。公名位非甚盛,而以浑厚方直为众所推。其没也,凡与交接者皆曰:“荐绅中典刑又失其一矣。”

  自容城孙征君讲学淇源,汤司空、耿詹事名节在天壤,由是中州士大夫多好言理学,而公兄弟则尚质行,以文学知名。公兄少司农坦庵公与吾亡友昆绳治古文而旁及于诗,公则以诗名而兼治古文。余尝以古文义法绳班史、柳文,尚多瑕疵,世士骇诧,虽安溪李文贞不能无疑,惟公笃信焉。公至性过人,丧父母,壹禀《礼经》,自少至老,未尝与司农久离。戊戌春,司农罢归。次年五月,公忽搏膺而呼曰:“不得与兄见矣!”数日,讣果至。司农之归也,思公为乐府一章,时命耀曾之子肃高相和而歌,歌竟而哭。厥后公展视,辄掩涕吞声,耀曾乃窃而藏之。

  公貌端严,生平坐立无偏倚。读书青要山凡数十年。所居特室,临窗设几,坐下二足迹深寸许,几穿其砖。吕氏系出宋丞相文穆公第六子居简,其后自洪洞迁新安,至明季大司马忠节公始光显。自是五世,衣冠甚盛,家法为士大夫宗。耀曾尝卧病内寝,余入视,帷帐茵褥为寒士所不堪。肃高捧盘承饮而进,叩之,则已举于乡矣。虽吕氏家法,抑亦公之身教也。余许序公《青要集》,久而未就。公欲为古诗数章赠余,曰:“吾归以诗来,则子之序母更迟之又久矣。”肃高告终,称公在途,谆谆及此。耀曾至自西川,来乞铭。余于公既负诺责矣,今忍不铭?

  公讳谦恒,字涧樵,以雍正六年四月二十一日卒于孝慈庄,年七十有六。考讳兆琳,福建道监察御史,以司农赠都察院佥都御史。妣王氏,孟津王文安公女,勅封孺人,诰赠恭人。妻王氏,太常寺少卿讳无咎女,文安公女。孙子三人:承曾,雍正甲辰举人,拣选知县;光曾,康熙戊子举人,陈留县儒学教谕;耀曾,康熙丙戍科进士,四川按察使。孙五人,女孙九人。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其世系具忠节公传志,故不著。铭曰:

  望其貌而心可知,敦于行而文副之。
  祖德克仪,以为世裔师。

  ▼安徽布政使李公墓志铭

  乾隆十年六月朔,余卧病北山,闭关而外键之。安徽布政使李公屏驺从过余,谓门者曰:“即虚馆,必启钥奓户而入,曰:‘吾固知先生避客之深也。吾自获见于先生,始知所以为人之道。备官中外几二十年,自省尚无负于君国,无惭于吏民,皆先生之教也。所惧民隐壅蔽,有过而不自知。今荷圣恩,位邦伯,而适在先生之乡,故甫入城,未受印篆,而愿闻緖论,望先生知无不言’。”越三日,而余遘危疾,不辨人事者浃月。及杪秋少苏,医者曰:“子无他,昨视方伯李公,心脉已枯,恐无可久之道。”余瞿然,急通问,复书曰:“某陈臬于苏几三载,即笞杖必设身以求其情。积劳伤气,又胃痛,医人投药物过猛,故一发不可支。如有瘳,即敬以闻。”未十日,则其子以棺敛事来诹,且乞铭矣。公所生三子皆幼,其弟之子承嗣者,虽少长从宦游,而方从师务帖括,外事无闻焉。幕中皆新知,故状所述,惟历官及蒙恩遇而政迹无叙列者,铭辞难举。虽然,义不可却也。

  公洛阳人,雍正五年进士,选庶吉士,不介而造余,形貌伟然,所为诗及书法皆拔俗。时余掌武英殿修书事,因奏请共编纂。见公小心畏义,好贤乐善,出于至诚,勖之曰:“子公辅之器也,贵仕不足道,能如乡先辈刘洛阳更进之为本朝汤睢州,乃无愧于为人。”公竦然。及散馆,授检讨。九年,改山东道御史。十年,巡察直隶顺、广、大三府。十一年,监会试内帘,巡视西城,转兵科给事中,稽察仓场,充武会试同考。十二年,奉使策封安南,赐正一品服。十三年,授刑科掌印给事中,转四川建昌道按察司副使。公出在外,岁时必通书。余见其地士大夫啇旅,必询公操行及所注措,故知公为深,而欲籍之,则事实不能详也。其巡三郡,官吏凛凛,虽大府亦严惮焉。在建昌,自打箭炉至西藏,民獠威怀,治行甲两川。金川诸土司相仇杀,公会诸将巡视开谕,皆骈首革心。

  乾隆四年,大计卓异。五年,引见,天颜甚喜,赐蟒服回任俟后命。七年,调江苏粮道;弊绝民憙。会淮、扬水灾,制军德公、抚军陈公于要地多委公拯济。其冬,迁江苏按察使,明允无留狱。富商大豪奸私暴露,欲巧法弥缝;即私计曰:“惟法司、大府三关无道可通,柰何!”其迁藩司,苏人皆曰:“吾民薄祜。雅太守迁闽岭,李公复移调,谁其嗣之?”不谓公之不数月而奄忽也。公处心平恕,终日温温而不可强以非义。属吏、幕友于簿书或舛误,未尝动声色,惟默思所以正之。而官中蠹胥,时因事惩革,众心感服,而不知其所由然。痛少失怙,始举于乡,而太夫人即世,爱弟学峻如一身;甫踰三十,连丧耦,即以弟子焕为己子。

  公始见余,执后进礼,余入翰林后公。故事,礼辞当卑逊,而公终以后进自处。及莅安徽,通书忽用师弟子之称,余固辞,公曰:“先生每以睢州勖我,睢州既为监司,始受业于夏峰,某独不可继武乎?”余告以自明万历末,征君即为海内儒宗,而睢州乃乡之后进也。今公为邦伯,而余以薄劣为部人,敢以征君自处哉?而公终不易称。即此一节,非诚以古人为准的,而能如是乎?惜乎余之所望于公者,始少见其端倪,圣天子累日积久,以灼见其贤,而不获竟其用也。然数年来,余夙所心许,如江西熊梅亭、济宁黄训昭、安溪李立侯,皆以壮年受知于圣主,始列九卿,而倏如影灭,则又不若封疆大吏尚有实德之及民也。然则有心者当为国惜,为民悲,而公则差可以无恨矣。

  公卒于乾隆十年十月望后五日,享年五十有五。祖讳士杰,父讳本质,乾隆元年诰赠如公官。祖妣杨氏、尚氏,妣曹氏,俱赠恭人。公讳学裕,字余三。元配刘氏,继室尚氏,以貤封未受锡命。子四人:长焕,学峻次子,乾隆甲子举人;次照,侧室张氏出;次燕;次焜,继室吕氏出。前夫人并葬洛阳城东十里铺某原。公以某年某月某日卜兆于某冈某原。铭曰:

  曰仁曰恭,宜得其寿。
  德载于民,其声远闻,而施则不究。
  俛焉日有孜孜,道固宜然。
  其淹其速,则惟命之自天。

  ▼庄复斋墓志铭

  余与安溪李文贞公久故,其门下士相从问学者十识八九,而独未见庄君复斋。叩之,则初授山东潍县令,母就养,卒于塗,归而庐墓三年,自是不忍一日离其父。父既没,隐居教授,若将终焉。今上元年,杨文定公以大宗伯掌成均,荐授国子助教,始与余相见。西林鄂公、海宁陈公问士于余,余首言君,次某某,非礼先焉,不可得而见也。海宁遍往拜西林使君,同官达意至再三,君曰:“吾往见,是慕势也,相国何用见此等人?”将命者以告,西林瞿然曰:“吾非敢安坐而相招也,顾吾非公事未尝一出内城,恐时人以为疑。吾平生恶市交,庄君以老诸生视我,则不妨顾我矣。”君始入见,志相得,而自是未再至。君自助教迁吏部主事,每执稿与长官争是非,或龃龉,侃侃言无惧色。君成进士,出少京兆余甸、御史谢济世门。二君夙以抗违势要著声,由是凡良士皆望君行所志,而好权利者则阴惮之。

  六年夏,或荐君学行宜居言路。引见,上意甚相属。越日,命赴湖广以同知题补。十月,授德安府同知。逾月,擢知江南徐州府。徐仍岁水灾,君以七年四月至,相川泽,咨耆民,具方略,请广开上游水道,以泄异涨,且告石林可危。未及注措,而石林决,沛县城将溃,民窜逃。君立起,驾轻舠行,告父老:“太守来与尔民同难,尔民何往?”亲率众堵筑,七日夜城完。在徐三年,两遇大荒,勤赈事,饥不暇食,困不得眠。九年,迁按察司副使,分巡淮安、徐州、海州。道至金陵,过余北山,曰:“吾再擢,俱圣天子特恩,而徐属水灾,乃数十年所未有,心殚力竭,终不能救斯民之饥溺。”及为监司,而淮海承屡祲,凋敝多,不异于徐命也。

  夫吾闻古循吏精诚能反风灭火,每对饥羸遗民,中心愧畏,梦寐中时摽辟呼嗟。今与先生一握为笑,以海州岁岁苦病得脱耳。州有盐河蓄水通商运,故障塞海口,虽异涨,非遍告大府监司不敢开泄。及文书毕下,而田苗沈没者巳不可救矣。陈于制府,已定议遇水涨,守土吏先开泄而后报闻,故数年来未有如今日之乐者。冬杪得手书,言巡行视灾核赈,十二月始回徐,旧疾复作。浃月而其孤使人告丧,以遗命征铭矣云。卒之朝,犹强起视事。

  呜呼!以君之孝,而恨于毋者终其身,以君之仁,而民之颠连与君之牧民相终始,不可谓非命之穷矣。然抱痛于母,而孝乃无亏于父;急民之病,勤事以死,而无负于君。凡君之生不怍于人,死不愧于天,实由于此,岂非易所谓“益之用凶事”者邪!君学行为贤士大夫所重,后进多宗之。将冠,乡先辈戴麦村鉴识,妻以族姑。泰安赵公抚闽,请主鳌峰书院,以持父丧辞。其家居来学者,岁以百计。在太学,六堂之士少有祈向者,多愿为弟子。九年京察,上命大僚各举一人自代,内阁学士李清植举君,公论大服。其卒也,士民啼号,闻者罔不痛惜。所著《秋水堂集》、《河防算法》书藏于家。

  君讳亨阳,世居漳州靖南县之龟山。辛卯举人,戊戌进士。卒以乾隆十一年正月十六日,年六十有一。父讳某,母某氏,妻戴氏。孝于舅姑,与君之友于弟亨德,并有闻。长子修,次撰。孙三人。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自大理熊君绝世,岁始四新。
  余方冀其有为,而忽焉陨坠者五人。
  而今复铭君实德之遗,视灾黎之涕洟。

  ▼教授胡君墓志铭

  君讳禹冀,字载川,太平府儒学教授。自余有知识,见朋齿中,背面皆称胡先生。尝至姑孰,憩君亭馆,君适他出,往来嬉游者皆曰:“胡公贤者也”,虽儿童女妇亦然。夫天下之最难餍者人情,而细人又甚焉,而君之所得于众人者如此,异矣。余游四方,未得时见君,曾以事接谈嬉,无甚异人。厥后亡兄百川授经姑孰,踰年归,曰:“胡公贤者也。”口未尝言学,而叩以《六经》子史奥赜,众人所难明者,能记辩之。因就习于君者而考其行。乃知君自成童以后,黾勉于人道,六十余年未尝有出入也。

  君以顺治乙酉举于乡,至康熙乙酉始自姑孰告归,重见乡后进之歌《鹿鸣》者,人争羡之,以谓前辈登科后甲子复一周者,独嘉靖中石城许公,而君即许公弥甥也。君之生也,未尝有疾病忧患,终日熙熙踰八十,食饮行步如平时。君生于明天启丙寅,余每见与君同时人,其形貌辞气必笃于后生,遭遇多坦夷康乐。盖方是时,明运虽衰,而太祖立国之规模远迹三代,其教化之通乎阴阳而凝聚于万物者厚矣,董子所谓“陶冶而成之”者是也。君先世苏州人,洪武初迁金陵,世多潜德。考讳某,妣某氏。兄弟六人,君伯也。寿八十有二,卒以大清康熙丁亥十二月。妻某氏,子某,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谓俗盖陂,而遇君则甚平。
  谓天不可知,而赋君者独贞。
  先民有躅,于君犹征。

  ▼张朴村墓志铭

  君讳云章,字汉曕,号朴村,江南嘉定人也。曩者昆山徐司寇好文术,以得士为名,自海内耆旧以及乡里朴学、雍庠才俊,有不能致,则心耻之,而士亦以此附焉。余初至京师,所见司寇之客十八九,其务进取者多矜文藻,驰逐声气,即二三老宿亦争立崖岸,相镇以名。惟君处其间,敛然静默,体恭而气和。余心异之,而君亦昵就余。君始以校勘宋元经解客司寇家,其后诸公贵人考订文史,必以相属。而君尝就陆稼书先生问学,独阴以名义自砥。方稼书先生为当路所排,君上书昆山相国。其后仪封张中丞与江督噶礼互劾,奏谳久未决,君上书安溪相国,在君见谓义不可以苟止,而以言之不与,为众所咍。君在举场数十年,所与比肩游好,次第登要津,司贡举,每欲引手,君辄曲避,以是终无所遇。

  康熙五十二年,圣祖皇帝诏求岩穴之士,九卿公举九人,下江苏巡抚征君。君既至,而首辅安溪公适告归,事暂寝。华亭王司空承修尚书奏君参校。书既成,而君淹留逾时,众以为疑。余间诘其所以然,君曰:“假予急功利,乃侘傺到今邪?顾窃自念生逢明圣,平生所志,具上殿札子,欲进见时一自列之耳。”既出京,会仪封公总督仓场,留主潞河书院。又逾年,然后归。今皇帝嗣位,诏举孝廉方正,江苏布政使鄂公以君为举首,君老不能行,再书辞,大江以南遂无列荐者。君内行饬修,遭母丧,既禫,子孙请少进肉,洎君固不肯,时年六十矣。将终,语不及私,慨然曰:“吾生独君臣义缺,命也夫!”

  君父讳某,邑庠生。母李氏,妊君得梦祥,以顺治戊子九月十四日生,卒以雍正丙午七月朔后三日,享年七十有九。有朴村集二十卷行世。乙未以后文集若干卷,《南北史摘要》、《咏南北史诗》藏于家。妻李氏,与君同庚。姑殁,群叔皆幼,抚育有恩,以康熙辛丑九月卒,葬今宝山县横港。君以雍正丁未十二月朔后二日合葬。男四人:体方,太学生;直方,未冠好学工书,从君卒于京师,余亲吊哭;靖方,业儒;揆方,康熙丁酉举人。女一人。孙四人。铭曰:

  敛其容,志则强。
  居虽蔽,闻既彰。
  身寿耉,嗣衍昌。
  归幽墟,宜乐康。

  ▼刘紫函墓志铭

  康熙丁酉冬十有一月,余自塞上返,闻山阳刘紫函殁以正月望后九日,踰九月矣。丁卯、戊辰间,公卿中有以收召后进为名者,于是诸生皆尚声华,急干谒。其务质行学修闻彰而闭户绝交游者二人:一无锡刘齐言洁,一紫函也。太学尝取高等生教习官学生二人并与焉。期满试吏部,皆见绌。于时吏部主此者负恶声,而二人名重士友间。余至京师,与言洁善,因以得紫函。归过淮阴,馆其家。时紫函之父行人、叔父吏部皆归休,长者肃客,紫函率群季更侍左右,冠者成童,总角诵读声铿然,僮仆执事,皆暇以恭。一室之内,熏然成和,无一事不得其理者。刘氏大功不异财,自行人吏部当官及退休,家事一任紫函,其亲属子姓男妇内外宗近百人,数十年无间言。余尝私叩群季,皆曰:此吾伯兄诚意所贯注也。

  紫函貌魁杰,精魄盛强,自丧季弟,未数月而颓如老翁。以余所见,居兄弟之丧,色称情、貌称服者,惟北平王源昆绳。而昆绳时客游,起居饮食多不得自遂。紫函家居,一如《礼经》,再朞后,辞气戚容,尚有异于人人。乙未之冬,其弟长籍复卒于长宁。余闻之,即为紫函忧。无何,以书来,使其子代书,而手注其后,则卧疾已数月矣,盖自是未少间也。忆辛未余在京师,共学者数人,惟余最少。十余年来,次第凋丧,至紫函殁,而兄事肩随者几尽矣。乃流涕为铭,以归其孤。其世系、享年、葬地月日,俾自举之。铭曰:

  自闭于时众所愕,安步周行志卓踔。
  我最其行辞不怍,所得孰多试省度。

  ▼陈依宣墓志铭

  昔吾友新安程若韩流寓邗上,余往来淮南必过焉,数称陈君依宣偕过余,与之交,泊如也。久之,命子梦文从余游。及余遘难,吾友古塘随部檄将余妻子北徙至邗,资用绝,君曲为营画,俾得达淮泗。自是岁时必通书致服用物,十余年不倦。雍正二年,余得假归葬,杪冬及春,两过君。君老而弱足,久闭特室,不接宾客,闻余至,甚喜,命梦文引入促坐,语不能任其声,而固止余,淹留竟日。余既悲君衰疲,又喜君得自休息,从容养怡,可以永年也。及余返京师,踰年而得君之凶问,又数日,古塘之讣继至。呜呼!古塘没,而余少小同志趣之友无一存者矣。

  君没,而中岁以质行相取者亦几尽矣,乃因唐编修笵山通书以吊梦文。既而梦文以状来曰:“先子之行,有状不能载者,吾舅笵山先生当口之。”盖君之事其亲,于古《礼经》所云几可以无愧,而自致于其兄,尤有为俗情所难者。噫!观君之所以交于余者,则若韩笵山之所称其信。君讳新楷,扬州江都人。世为儒家,教授数十年,生徒半庠序,多登甲乙科,而君卒不第,享年七十有一。妻唐氏。子梦文,雍正元年举于乡。女三人,皆归士族。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学以得其朋,行无恨于躬。
  争时者吡其遇,而知德者见为丰。
  我言无饰,以奠幽宫。

  ▼陈驭虚墓志铭

  君讳典,字驭虚,京师人。性豪宕,喜声色狗马为富贵容,而不乐仕宦。少好方,无所不通,而独以治疫为名。疫者闻君来视,即自庆不死。京师每岁大疫,自春之暮至于秋不已。康熙辛未,余游京师,仆某遘疫,君命市冰,以大罂贮之,使纵饮,须臾尽,及夕,和药下之,汗雨注,遂愈。余问之,君曰:“是非医者所知也。此地人畜骈阗,食腥膻,家无溷匽,污渫弥沟衢,而城河久堙,无广川大壑以流其恶。方春时,地气愤盈上达,淫雨泛溢,炎阳蒸之,中人膈臆,困惾忿蓄而为厉疫。冰气厉而下渗,非此不足以杀其恶。故古者藏冰用于宾食丧祭,而老疾亦受之。民无厉疾,吾师其遗意也。”

  余尝造君,见诸势家敦迫之使麇至。使者稽首阶下,君伏几呻吟,固却之,退而嘻曰:“若生有害于人,死有益于人,吾何视为?”君与贵人交,必狎侮,出嫚语相訾謷,诸公意不堪,然独良其方,无可如何。余得交于君,因大理高公,公亲疾,召君不时至,独余召之夕,闻未尝至以朝也。君家日饶益,每出,从骑十余,饮酒歌舞,旬月费千金。或劝君谋仕,君曰:“吾日活数十百人,若以官废医,是吾日杀数十百人也。”诸势家积怨日久,谋曰:“陈君乐纵逸,当以官为维娄,可时呼而至也。”因使太医院檄取为医士。君遂称疾笃,饮酒近女,数月竟死。君之杜门不出也,余将东归,走别君,君曰:“吾踰岁当死,不复见公矣。公知吾谨事公意乎?吾非医者,惟公能传之,幸为我德。”

  乙亥,余复至京师,君柩果肂,遗命“必得余文以葬”,余应之而未暇以为。又踰年,客淮南,始为文以归其孤。君生于顺治某年某月某日,卒于康熙某年某月某日。妻某氏,子某。铭曰:

  义从古,迹戾世。
  隐于方,尚其志。
  一愤以死避权势,胡君之心与人异。

  ▼郑友白墓志铭

  有客手一帙,不介而造余,入自宾阶,揖而告之曰:“凡抱其业而叩吾庐者,皆雷同炫耀,欲余为谀佞之言以助之者也。其果能取名致官者盖鲜,而奔走疲亡者接迹焉,愿君毋效也。”客曰:“先生之言良是,而吾非为此来也。吾叔父获教于先生,而以道自绳削,方得其阶而愿进也。而今死矣,其亲隐焉,愿得先生之文以奠幽宫。某所持者,某与同学哀之之辞也。”问其名居,则泾县郑生友白之族子天一也。初,友自亦不介而造余,告之如所以告天一者,曰:“吾非为此来也。吾居深山,见先生之文类有道者,以为近其人,将有得焉。”余闻其亲老,责而归之。踰岁复至,将见王君昆绳于京师,曰:“是吾亲之志也。”至京师数月竟归,归踰年而卒。

  嗟乎!友白其果能有立与否,虽不可知,然其齿甚少,乃能以谋道为先,而汲汲于师与友,可不谓之“有志者与?自功利之学,渐于人心之幽隐,凡汲汲于利与名者,其父兄师友皆以为道之当然,舍此而学与道之是谋,鲜不以为怪民而料其无成者,而果为不祥若此,无惑乎其去于此者决,而信于彼者坚也。吾观东汉、北宋,士之有志行者,随其才分之小大,莫不各有所就,以显于时。而余耳目所及,志稍异于众人,往往郁不得伸,甚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。岂造物乃与庸庸者同心,而不乐成人之美与?而汲汲于利与名者,又往往所欲而必从,所求而必遂,岂各有所乘之气而不可强与?遂书之以慰其亲,兼示昆绳,其有以发我也。”友白名青莲,卒于康熙某年某月某日,年二十有五。妻某氏,子某。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学中道而未殖,志殖地而长赍。
  君毋悔于过计,使昏庸而天札,
  岂复留吾人之涕洟。

  ▼胡右邻墓志铭

  胡生蛟龄自成进士,问学于余,即以其父右邻志铭为请。生自翰林出为县令,其兄蜚往来京师,及岁时通书,必以为言。按君之状,盖自检饬,不苟于言动人也。而竟世为诸生,教授宗族里党间,无杰特之行可纪述者。余平生非亲懿久故,未尝为铭幽之文。盖铭者,谥诔之遗也。古者必贵而贤,始有诔,而谥,则虽君父不敢有私焉。若于素不相识之人而与之铭,设实悖于所称,是讆言也,于吾为赘行矣,故常以为戒。而于生徒朋好不可以终却者,则必多方以求其征。胡氏自元明以来为泾县大族,入国朝,科名尤盛,而宣歙间士友语力学敦行者,必及右邻。其窭艰而笃于友行,族姻所述尤详。

  余尝叹人纪之衰,所尤薄者莫如兄弟,其能无间于妻子货财而终保恩义者,闻见中盖可指计,而蜚与蛟龄殆庶几焉。及闻君之笃于同气,乃知其平生不务为杰特,乃所以不疚于庸行。而二子之友恭,抑君之征也,是于法宜铭。

  君讳一伦。祖讳尚衡,顺治壬辰进士,工部虞衡司郞中。父讳懋绩,县学生。暨君皆以雍正元年赠翰林院庶吉士。母郑氏,妻郑氏,并赠孺人。君卒于康熙乙未九月朔后六日,年六十有二。郑孺人卒于康熙戊辰十月望后四日,时君年甫壮,独居者凡三十年。子二人,女一人,适士族。孙男六人。以某年月日合葬于东乡上林冲之原。铭曰:

  学显于邦人,行仪其后昆。
  我奠兹铭,久而不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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