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方苞 > 方望溪先生全集 | 上页 下页 |
集外文卷四 |
|
◎序 ▼周官辨序 凡人心之所同者,即天理也。然此理之在身心者,反之而皆同。至其伏藏于事物,则有圣人之所知,而贤者弗能见者矣。昔者周公思兼三王,以施四代之政,盖有日夜以思而苦其难合者。以公之圣,而得之如此其艰,则宜非中智所及也。故《周官》晚出,群儒多疑其伪。至宋程、张二子及朱子继兴,然后知是书非圣人不能作。盖惟三子之心几乎与公为一,故能究知是书之精藴,而得其运用天理之实也。然三子论其大纲,而未尝条分缕析,以辨其所惑,故学者于圣人运用天理广大精密之实,卒莫能窥,而幽隐之中,犹若有所疑畏焉。盖郑氏以汉法及莽事诂《周官》,多失其本指,而莽与歆所窜入者实有数端。学者既无据以别其真伪,而反之于心,实有所难安,故其惑至于千数百年而终莫能解。苟非折以理之至是,而合其心之同然,则是经之蠧蚀终不可去。 夫《武成》之书,周人开国之典册也,守在官府,传布四方,不宜有讹。而孟子断为不可尽信,亦折之以理而已。余惧学者幸生三子之后,而于是经之义犹信疑交战于胸中,是公之竭其心思以法后王者,将蔽晦以终古,故不得已而辨正焉。《孟子》曰:“能言拒杨、墨者,圣人之徒也。”以余之浅见寡闻,岂足以有明而志承乎三子,则知道者或犹能察其心而不以为妄也夫! ▼春秋直解后序 始余治春秋,惟与学者商论,而不敢笔之书。乙未、丙申间,衰病日滋,雁门冯衡南、河间王振声趣余曰:“凡子所云,皆学者所未前闻也。子老矣,设有不讳,忍使是经之义蔽晦以终古乎?”余感焉,为著通论九十六章,分别其条理。而二子少之,曰:“是诚学者之所治也。”必合旧说,节解句释,然后蒙士喻焉。踰岁而书成,凡《通论》所载,悉散见于是编,而不复易其辞。盖余之为此,非将以文辞耀明于世也,大惧圣人之意终不可见焉耳。其义非学者所习闻,复变易其辞,使反复以求其端绪,曷若辞之复而易熟于目哉!昔墨子之著书也,言多不辩,恐人之怀其文而忘其质也,是则余之志也夫! ▼汤文正公年谱序 同年友汤之旭每言其祖潜庵先生之殁垂数十年,而编年之谱未就,以所难者,事信而言文。余告之曰:“谱与志传异体,惟事之信,言虽不文可也。”乾隆七年首夏,公之叔子沆以时贤所为状、志、传、记属余编定且序之。时余告归,行有日矣,乃以付武进杨椿农。先冬十月,沆使使奉书以谱来,去取详略,一无所苟。公之生平显著于世人之耳目者,盖具矣。抑余因公谱之成,而叹圣祖仁皇帝大知至仁,乃前世所罕见也。自古忠良生乱世、事暗君,困于奸邪,而危死于非罪者,无论矣。周亚夫之勋庸,申屠嘉之正直,而杀之者汉景帝也。 宋真宗亦继世之贤君,寇平仲以股肱心腹相臣为丁谓所逐,迟之又久,而后以目中不见为疑,不甚可怪乎?当秉钧者疾公如寇雠,要结九卿台垣,乘间抵隙,巧发奇中,必欲挤之死地,而圣祖终不惑于谗言,以全公之终始,岂非《易》所称大君之宜,《记》所谓“聪明睿知足以有临”者乎?自古小人构陷忠良,暗昧奸欺之迹,必待世远人亡,野史家乘流传而后暴著。惟公之殁,则同时士大夫讼言柄臣之阴贼,群小之朋从。长洲汪琬为志铭,四明万斯同、慈溪姜宸英作传记,大书深刻,无所还忌。其他各述所闻,播于四方者,不可选纪。此虽诸君子砥廉隅,不能自阏其义心,实由圣祖仁皇帝渊然深识。公殁未几时,构公诸臣同时罢黜,有以大作其公正之气,而不为权势所慑威,故兹编有所据以征其信也。逮我世宗宪皇帝,特命设公神位于贤良祠,我皇上赐谥“文正”,御制碑文,诚意正心,先忧后乐,布在制辞。然后公之志事,依日月之光而益明。而圣祖之至德,二圣之继承,就此一事,已卓然可为万世法。故终之旭之身,未敢为谱,而今乃出之。至公之生平,其显者已略具是编。 而《佥壬》朋谋作慝,久散见于时贤之传述,而不忘于天下之人之心,余无庸更置一辞也。 ▼文昌孝经序(代) 不艳于利,不怵于害,生有不取,而死有不去,此士大夫之所谓奇节美行也。然观春秋内外传所纪,厮舆贱士,往往确然必伸其所志,而以死生利害为甚轻。盖先王之道,有以立民之命,其渐之也深,虽更衰乱,而其流不息如此。自战国、秦、汉以来,士君子之族,正谊明道,而不杂于功利,千百年数人而已。北宋诸儒之兴,始卓然有见于人性之本,而深探先王以道立民之意。其言善之当为,未有及其利者也;言不善之当去,未有及其害者也。使人皆得其利以为善,恶其害而不为不善,则世亦可庶几于治。而君子之为说,断然不出于是者,以为不正其本,则当天道之驳而不应,而人事之可以冒得而苟免也,其为善之心可易以趋利而为不善;去不善之心,可易以避害,而无术以移之。 朱子有言:“今之学者,割股庐墓,皆为为人。”呜呼!非穷理尽性而能为是言与?余令上元踰年,邑人汪珂刊其所藏文昌孝经,而请序于余。发之,则明宰相邱公濬、王公鏊所传述也。谓宋西山真氏盖深取焉,而自叙为诸生得第之事,以为神明之应。呜呼!其信然与!孝之道,传所载孔子、曾子之言备矣。二公以文儒遭时行志,有教化之责,固宜明先王之道,使民尽性以立其命者也。而区区于是,岂好事者所托而非其真与?舍圣人贤人之言而征诸鬼神,取人所自尽之孝而论其感应,吾知真氏之必无取于是也。虽然,世之知命而不惑者鲜矣。无所慕而为善,无所畏而不为不善,士君子之族,其果能是哉?而令之职,民无秀顽,皆当训之以道。 是编所载,通明易晓,虽山农野老、妇人小子,皆能讽于口,入于耳,而动于心。有欲布之余,安得而阻其意也。 ▼传信录序 古之所谓学者,将明诸心以尽在物之理而济世用,无济于用者,则不学也。古之仕者,自下士以往,皆实有可指之功以及物,故其食于上也为无愧,而受民之奉也安。自学废而仕亦衰,博记览,骛词章,嚣嚣多言,而不足以建事平民,是不知学之用也。治古圣贤人之说,敛然为儒者之容,以取世资,而出于身者不必然,是不知学之本也。故其仕也,不大刻于民,则自以为无愧,而人亦谅之。其遇事而惘然不知所措,与失事之理以枉于人而自以为安者,皆是也。 朱子曰:“凡事之难以通晓于事者之少也,知其分寸而一一以应之,则人无欺慢而事易集。”夫周之季世,先王之教衰矣,而自公卿大夫以暨小臣隶圉,当官治事而井然不紊者,皆是也。岂材之独盛于古,而通晓于事者之多欤?毋抑其所学者然欤?会稽章君惺村为江南都使司,政教所及,吏士翕然。尤善治狱,虽老奸宿豪,从容以数言折其机牙,莫不畏服。屡董大役,严明无犯,而役者怀之。盖其存于心者,随在恐背于义理,而又明于在物之数,诚所谓知其分寸,一一而应之者也。 使非局于官之所守,则其功之及于物者,岂可量欤?君居官甚贫,而下车即治明道先生祠,功讫,费逾千金。暇时辄采古人嘉言善行,手录而藏之。盖其设施之所自者,非苟然也。然君语人每曰“吾未知学。”此君之学所为不类于今人欤?习于君者,集其治政处物之方,可以触类而有所开通者,曰《传信录》,行于世。而以余之善于君也,请文以弁之。余伤夫学者之昧所以也,属序其文若诗,而谢不为者已数年矣。兹所以云者,感君所学之能济世用,而非以其相好之私也。 ▼徐司空诗集序 诗之用主于吟咏性情,而其效足以厚人伦,美教化。盖古之忠臣孝子、劳人思妇,其境足以发其言,其言足以感动人之善心,故先王著为教焉。魏晋以降,其作者穷极工丽,清扬幽渺,而昌黎韩子一以为乱杂而无章,盖发之非性情之正,导欲增悲,而不足以感动人之善心故也。唐之作者众矣,独杜甫氏为之宗。其于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昆弟、朋友之间,流连悱恻,有读之使人气厚者,其于诗之本义盖合矣乎! 司空徐公,以忠孝大节著闻海内,余三十年。余晩而得交,朝夕同役,居常敛然。其交友尽义,处众直而温,虽隶卒惟恐有伤,踰年如一日也。呜呼!观公之接物如此,则其于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昆弟、朋友之间,端可知矣。间出所为诗示余,即境以抒指,因物以达情,悲忧恬愉,皆发于性情之正,而意言之外,常有冲然以和者。盖公生平夷险一节,务自刻砥,以尽其道而无怨尤,故其诗象之如此。 《孟子》曰:“诵其诗,读其书,不知其人可乎?”异世以下,诵公之诗,而得其所以为人,忠孝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。 ▼考盘集序 众人之于仕宦,常逐逐而不休者,彼上之不求所以自致于君,下之不思所以负责于人,而惟其身之利焉,故操之则栗,舍之则悲。君子难进而易退,非以为名也,所见者大。故其进也,常觉其志之难称,而其退也,如释重负然。昔欧阳公生北宋之隆,遭时行志,功见而名立,自世人观之,不可谓非仕宦之满志者矣。及读公思颍诗,然后知公之胸中固有欿然不自足者也。古之君子,自待厚而不欺其志者,类如此。 渭师范公,家世将相,嗣宗职当官侃侃,常从天子出征绝域,以材武名师中。及凯旋论功,遽引疾,众皆诧焉,而不知公之竭心奉职与勇于乞身,其道固相为表里者也。公夙好诗,及退休,益寄情焉。集平生所作,名曰考盘,盖素志然也。公诗格律必依于古,而意思闲远,翛然自得,譬诸草木,枝叶必类本。观公之行身有方,视仕宦如脱屣,则其诗之不类于众人,有以也夫。 〔此与前篇依传贵本。王本有徐蝶园诗集序,前数行即此文,至自待厚而不欺其志者类如此止。下云:徐公蝶园方少壮,为憸人所构,罹刑祸,毁身家,百折不回,点沛劳辱,处之若素。及晩岁与余交,则己被上知遇,出秉节钺,入参帷幄,信用体貌,班联中莫与比并。而自视常缺然,惟以过不得闻为忧。非自待厚而不欺其志,焉能及此乎?间出其诗属予序。观其前无哀怨之音,暨其后无欢愉之言,而仁孝忠诚时溢于笔墨之外,盖其性行亦于斯可见矣。传曰:譬诸草木,枝叶必类本此之谓也。抑吾观欧公之思颍也,岂期退休以待老,而务自暇逸哉?良以居高位,受主知,任天下之责,而大惧德业之弗终耳。故吾序公之诗,而备论平生之志事,以示后之读其诗者,而又以使公益励其初志焉。案此文前后语意,治浃于徐公亦相称,不知何故又以前段改序范诗,而别有《徐司空诗序》一首,或此二首先生所塗去,而改为彼一首欤?钧衡识。〕 ▼蒋詹事牡丹诗序 余性好诵古人之诗,而未尝自为之。盖自汉魏到今,诗之变穷,其美尽矣。其体制大备而不能创也,其径塗各出而不能辟也。自赋景历情,以及人事之丛细,物态之妍媸,凡吾所矜为心得者,前之作者已先具焉。故骛奇凿险,不则于古,则吊诡而不雅;循声按律,与古皆似,则习见而不鲜。以此知诗之难为也。惟心知其难,又尝欲得期月之间一力取焉,以试其可入与否,而卒未暇也。 康熙丁酉仲夏,詹事蒋公以其所为牡丹诗百篇属余序,发而读之,犂然有当于余心。盖余之所难于诗者,詹事已备悉之,故能则于古而与之不相似也,是变穷美尽而复有所入者也。故其意义多前人所未及,而一物之微,咏之至于百篇之多,而莫有自相因袭者焉。 余于诗畏难而不敢试者有年所矣。今詹事苦其心以力取之,余时得而观之,以足吾意,乐何如也!今而后,余益可绝意于为诗矣。 ▼杨千木文稿序 自周以前,学者未尝以文为事,而文极盛。自汉以后,学者以文为事,而文益衰。其故何也?文者生于心,而称其质之大小厚薄以出者也。戋戋焉以文为事,则质衰而文必敝矣。古之圣贤,德修于身,功被于万物,故史臣记其事,学者传其言,而奉以为经,与天地同流。其下如左邱明、司马迁、班固,志欲通古今之变,存一王之法,故纪事之文传;荀卿、董傅,守孤学以待来者,故道古之文传;管夷吾、贾谊,达于世务,故论事之文传。凡此皆言有物者也,其大小厚薄,则存乎其质耳矣。魏晋以降,若陶潜、李白、杜甫,皆不欲以诗人自处者也,故诗莫盛焉。韩愈、欧阳修,不欲以文士自处者也,故文莫盛焉。南宋以后,为诗若文者,皆勉焉以效古人之所为,而虑其不似,则欲不自局于蹇浅也,能乎哉?时文之于文,尤术之浅者也。而其盛行于世者,如唐顺之、归有光金声,窥其志,亦不欲以时文自名。 吾友杨君千木,才足以立事,义足以砥俗,听其言,观其貌,不知其为文士也。及出其所为时文,则穷理尽事,光明磊落,辉然而出于众。盖其心与质之奇,不能自袐者如此。既为论定,因发其所以,使学者知所务焉。 ▼何景桓遗文序 余尝谓害教化、败人材者,无过于科举,而制艺则又甚焉。盖自科举兴而出入于其间者,非汲汲于利,则汲汲于名者也。八股之作,较论策诗赋为尤难,就其善者,其持之有故,其言之成理,故溺人尤深,有好之老死而不倦者焉。余寓居金陵,燕晋楚越中州之士,往往徒步千里以从余游。余每深矉太息,以先王之教、古人之学切于身心者开之。始听者多惘惘然再三言,其精神若为之震动。惜其人皆散处四方,不获久与之居,而观其诚有所变化也。 岁辛卯,以事返桐,光甥正华持一编示余曰:“此何生景桓文也。吾女弟归于生,生不幸早夭,垂死,属某曰:‘方子与吾生同乡,而未得一见其人,子能使序吾文,死不恨矣!’。” 发而视之,其持之有故,其言之成理,盖其心力尝竭于是而有得焉,无怪其至死而不能释然也。夫死生亦大矣,生中道,天不以为大戚,而独惓惓于制艺之文,盖科举结习入人之深如此,而况先王之教化所以渐人于性命者哉!使移生所以好制艺者而大用之,则守死善道不足为生难,此古之人材所以强立而不返者众欤!生与余生同乡,又向余之笃如此,惜乎吾不及其生之时,而相与往复其议论也。序其文,所以恨余之不遇生也。 ▼乔紫渊诗序 余儿时见家君与钱饮光、杜于皇诸先生以诗相切劘,每成一篇,必互相致,或阅月踰时,更索其稿以归而更定焉。余慕其铿锵,欲窃效之,而家君戒曰:“汝诵经书古文未成熟,安暇及此?且为此非苟易也。”年二十,客游京师,偶为律诗二章,数日,泾阳刘陂千忽相视而嘻曰:“吾有所见子诗,信子之云乎?艺未成而襮之,后自悔焉而莫可追也。子行清文茂,内外完好,何故以诗自瑕?吾为子毁之矣。”余自是绝意不为诗,或以诗属序,则为述此而以不知谢焉。 丁丑夏,授经白田乔君紫渊请序其诗,三数而未已也。余虽心知其工,而犹持前说以谢焉。君书识古法,余爱而索之,因录漫兴一章示余。其次联云:文章几辈夸行远,性命初知有苟全。余诵之瞿然,若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而足垂在外也。盖是时,余方治春秋,辨正注家之纰谬,而自为义例。生徒朋游有来叩者,为陈其义,往往侃然自任,以为必传于后无疑,而君因以诗讽也。呜呼!其用意为不苟矣。昔欧阳子以勤一世、尽心于文字为可悲,盖深有见于逾远而存之难。而近时浮夸之士,不求古人所以不朽之道,而漫为大言,将以惑夫世之愚者。君之意,若欧阳子所云,则望我厚也;其以浮夸者见疑,则责我严也。且中有疑而正告焉,非交友忠而不务为道谀者,能如是与?余因是欲序其诗以为报,而未尝面许之。 又数年,至今壬午,君来金陵,谓余曰:“子终不序吾诗,岂吾诗不足以序乎?”余于诗虽未之能也,而其得失则颇能别焉。家君有言:孔子论《诗》曰:“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。”汉魏以来,作者非一,情无贞淫,事无大小,体无奇正,辞无难易,其传于后者,必于是微有合者也。君一为诗,而使余数岁之中,苟发言而怵然,苟废学而惶然,余于是得兴观焉,其为赐大矣。君既开余以道,余安得而靳其言也? ▼隐拙斋诗集序 仁和沈生椒园,少喜为诗,尝受业于乡之耇长。旧有位人月锻季炼,其诗遂工,大江以南称诗者多叹以为莫及也。已而来京师,能诗之声日著,京师之人亦无与相甲乙,如在江南时。今又学于余,顾其意若有不安于其所已学者而求进焉。余韪其意,而窃自惭非其人也。虽然,尝闻之矣,先王采诗之法行,不独士大夫能为诗,闾巷之间,氓隶之贱,以至妇人女子,率意歌謡,咸可观焉。今十五国之风具在,可考而知。顾其后列国诸侯卿大夫燕飨聘问,其所称引况喻,率不出三百五篇之诗,无一人焉自为诗以相赠答者。孔门七十子之徒,皆异能之士,而许其可与言诗者,仅赐与商。由是言之,诗之为道,浅者得浅焉,深者得深焉。生思进乎其所未学者,即于诗焉求之,其可矣。 噫!今之士为诗者多未尝为生之学,而辄自喜者尤多。然则如生者,人第谓其诗莫能及,抑又何也? 雍正庚戌八月朔日,桐城老友方苞 ▼古文约选序例(代) 《太史公自序》“年十岁,诵古文”,周以前书皆是也。自魏晋以后,藻绘之文兴。至唐韩氏,起八代之衰,然后学者以先秦盛汉辨理论事质而不芜者为古文,盖六经及孔子、孟子之书之支流余肄也。我国家稽古典礼,建首善自京师始,博选八旗子弟秀异者,并入于成均。圣上爱育人材,辟学舍,给资粮,俾得专力致勤于所学。而余以非材,实承宠命,以监临而教督焉。 窃惟承学之士,必治古文,而近世坊刻,绝无善本。圣祖仁皇帝所定渊鉴古文,闳博深远,非始学者所能遍观而切究也,乃约选两汉书疏及唐宋八家之文,刊而布之,以为群士楷。盖古文所从来远矣,六经、语、孟,其根源也。得其枝流而义法最精者,莫如左传、史记,然各自成书,具有首尾,不可以分剟。其次公羊、谷梁传、国语、国策,虽有篇法可求,而皆通纪数百年之言与事,学者必览其全,而后可取精焉。惟两汉书疏及唐宋八家之文,篇各一事,可择其尤,而所取必至约,然后义法之精可见。故于韩取者十二,于欧十一,余六家或二十、三十而取一焉,两汉书疏则百之二三耳。学者能切究于此,而以求左、史、公、谷语、策之义法,则触类而通,用为制举之文,敷陈论策,绰有余裕矣。虽然,此其末也。先儒谓韩子因文以见道,而其自称则日学古道,故欲兼通其辞。群士果能因是以求六经、语、孟之旨,而得其所归,躬蹈仁义,自勉于忠孝,则立德立功,以仰答我皇上爱育人材之至意者,皆始基于此。是则余为是编以助流政教之本志也夫。 雍正十一年春三月,和硕果亲王序 (凡例) 一.《三传》《国语》《国策》《史记》为古文正宗,然皆自成一体,学者必熟复全书,而后能辨其门径,入其窔突。故是编所录,惟汉人散文及唐宋八家专集,俾承学治古文者先得其津梁,然后可溯流穷源,尽诸家之精藴耳。 一.周末诸子,精深闳博,汉唐宋文家,皆取精焉。但其著书,主于指事类情,汪洋自恣,不可绳以篇法。其篇法完具者,间亦有之,而体制亦别,故概弗采录,览者当自得之。 一.在昔议论者,皆谓古文之衰自东汉始,非也。西汉惟武帝以前之文,生气奋动,倜傥排宕,不可方物,而法度自具。昭、宣以后,则渐觉繁重滞涩。惟刘子政杰出不群,然亦绳趋尺步,盛汉之风,邈无存矣。是编自武帝以后至蜀汉,所录仅三之一,然尚有以事宜讲问过而存之者。 一.韩退之云:“汉朝人无不能为文。”今观其书疏吏牍,类皆雅饬可诵。兹所录仅五十余篇,盖以辨古文气体,必至严乃不杂也。既得门径,必从横百家,而后能成一家之言。退之自言“贪多务得,细大不捐”是也。 一.古文气体,所贵清澄无滓,澄清之极,自然而发其光精,则左传、史记之瑰丽浓郁是也。始学而求古求典,必流为“明七子”之伪体,故于客难、解嘲、答宾戏、典引之类皆不录,虽相如封禅书亦姑置焉。盖相如天骨超俊,不从人间来,恐学者无从窥寻,而妄摹其字句,则徒敝精神于蹇浅耳。 一.子长世表、年表、月表序,义法精深变化,退之、子厚读经子,永叔史志论,其源并出于此。孟坚艺文志、七略序,淳实渊懿;子固序群书目录,介甫序诗、书、周礼义,其源并出于此。概弗编辑,以史记、汉书治古文者必观其全也。独录史记自序,以其文虽载家传后,而别为一篇,非《史记》本文耳。 一.退之、永叔、介甫俱以志铭擅长,但序事之文,义法备于左、史。退之变左、史之格调,而阴用其义法;永叔摹史记之格调,而曲得其风神;介甫变退之之壁垒,而阴用其步伐。学者果能探左、史之精藴,则于三家志铭,无事规抚,而自与之并矣。故于退之诸志,奇崛高古清深者皆不录。录马少监、柳柳州二志,皆变调,颇肤近。盖志铭宜实征事迹,或事迹无可征,乃叙述久故交亲,而出之以感慨,马志是也。或别生议论,可兴可观,《柳志》是也。于永叔独录其叙述亲故者,于介甫独录其别生议论者,各三数篇,其体制皆师退之,俾学者知所从入也。 一.退之自言所学在辨古书之真伪,与虽正而不至焉者。盖黑之不分,则所见为白者,非真白也。子厚文笔古隽,而义法多疵,欧、苏、曾、王亦间有不合,故略指其瑕,俾瑜者不为掩耳。 一.《易》、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春秋》及“四书”,一字不可增减,文之极则也。降而《左传》、《史记》、韩文,虽长篇,句字可薙芟者甚少。其余诸家,虽举世传诵之文,义枝辞穴者,或不免矣。未便削去,姑钩划于旁,俾观者别择焉。 ▼明御史马公文集序 有明御史马公经纶奏议、杂文、诗、语录凡十卷,其孙骐集录而属余序之。公之仕也,适当神宗晩节,上怠于政,而君臣不交,边方军纪渐蛊蠧于幽昧之中,而朝士大夫邪正之党祸孽方萌,未知胜负之所在。公于此时遇事直言,每有所救正补益,而卒以此蒙大谴而夺其官。昔吾高祖太仆公事神宗,居御史台,与公先后数年,在朝极论时事,与夫巡按楚豫,所设施于治所者,皆人情所难。公与吾祖当日之居台中,号为中正和平,不务矫激以收时誉,而所言所行之卓卓如此。使当教化陵夷、士节不厉之时,而有一于此,其功名震乎人心,而文章播传于宇宙,当何如者?然则当时士大夫之砥砺名行而守官者,概不惭于其职,不可以想见哉! 夫教化之兴,非一世之事也。三代之衰,自公卿大夫以至甿隶,皆知守道与官,而以死生之际为甚轻者。先生教化入人之深,而万物皆有以立其命也。迁谪放流,人情所畏恶,毒肢体,滨死亡,士大夫之危辱莫甚焉。而明时台之以言事廷杖者接踵而蹈之如归。盖高皇帝以廉耻礼谊为陶冶士,自居庠序之中,而巳知上所以待之不苟矣。进而历于朝廷,益澟然上之所以相属与已之所以自处者。故方其盛时,上下清明,几无一职不得其理。至于神宗之季,亦少贬矣。而士大夫之居清要矜节行者,十常八九,虽不足以语于三王之盛,而要岂汉唐所能望哉! 惜乎神宗不能审察于邪正之间,如公类者,非惟不用其言,又显弃其身,而其后明政卒以党败也。公诗文俱有典则,而论学之语,尤洞然见斯道之大原,非剽袭于口耳间者。然则公之排击佥壬,至于点顿而不悔,皆有所由然,非激于一时之意气而以为名也。今骐能暴公之遗文,而吾祖所论著,经兵火,书皆散亡。今其存者,独《实录》所载章奏,然亦略矣。故余叙公之遗文,衋然于纂述之无由,而叹斯文之传,亦有幸有不幸也。 ▼宁晋公诗序 辛未、壬申间,余在京师,与吾友昆绳日夕相过论文,而昆绳所与交善者,多与余游。是时昆绳客观斋宁君之家,而其弟晋公爱余甚厚,间以其北游诗诣余曰:“吾所为诗,未尝以示京师之人,吾欲子与昆绳序而藏焉。”昆绳既有言矣,余应之而未暇以为。嗣是相见,必以为言。余曰:“凡吾为文,迟速未可以期,待吾意之适而后得就焉。吾与子朝夕游处,而以事羁于此者且数年,何患余文之不就哉?”是时京师人多乞余文者,余时时勉应之,独以谓序宁子不宜,苟又计其时之多暇,以为为之当无难,而不知浸寻抵滞,至于久而未之就也。 癸酉之秋,与晋公朋试京兆,竟事,相见王氏宅,顾余曰:“子许序吾诗,今踰年矣。吾非以竞于世士,将归而示吾乡之人与子弟焉。吾自吾之乡闻子,吾乡之人多慕子之为人,而吾今与子为兄弟交,子无言,恶知吾与子之交如是哉?旬日后各当归散,会见不识何时,吾安能待子?”余闻之悢然,急归旅舍为序。序方成,未以示晋公,而以事南还。及家,胠槖发书,检数年客游所为文,未尝有所脱落,而独序晋公者不与焉。 又逾年,而观斋自颍来金陵,遽相省。问晋公息耗,则闻其归而贫且病,益惫,退而蹙然。顾念从事朋游以来,乡曲之人好之者盖寡,而海内之士,或闻其风声气烈,一见相信,如骨肉兄弟。平时游处往还,无间朝夕,疾困忧喜相闻,一旦踪迹离异如参商,思其形貌辞气,则胸气为之缭转。又以余之穷于世,而凡世之术业志趋与余同,而心诚有爱于余者,其迍邅坎坷,必与余类。若晋公者,所见皆然,吾以慨于心也。晋公夙好余文,故书此遗之,以开其心。至其诗,则徒能记忆其工,而论之未得以详也。昆绳之文备矣。 ▼张彝叹稿序 余年十四五,从先兄百川与里中及近县朋友往还,问其人可与久要者,则称古塘、彝叹二君子;问其文可相拔以至于古者,而先兄难之。有顷而言曰:“亦二子也。”余疑焉。盖是时二子之文,实无以异于众人也。兄曰:“余察于二子之为人矣,刘直朴而有恒,张傥朗而不伪。《语》曰:‘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,犹斥卤硗瘠不能生良材也’。故质美则必能务学,而文之成常肖乎其人。古人之文,浅深纯驳,未有不肖其人者也。其不肖者,非其人之未成,则其文之未成也。若二子者,有其本矣。”其后兄与余俱年长,奔走四方,朋游中相亲信者渐广,而不相见则思之深,相见久而不能舍去者,未有如此两人也。古塘初为铿锵绝丽之文,其后沈潜于六经之训义,而归于简实,按其义,不当于圣贤之意者亦寡矣。 彝叹之文凡数变,皆能阐事理,穷人情,其境无不开也,其体无不备也。盖二子能务学以成其文,而卒各肖其为人如此。余与二子居,议论则相抵,文章则相驳,往往诘难纷糺,彼此各不相下,必先兄出一言折之,乃各得其意而无争。彝叹家高淳,去金陵二百里,而古塘与余兄弟孤行远游,踪迹常不得合并。独辛巳岁,先兄与余家居,而古塘归自楚中,彝叹亦以事数至金陵。时先兄已负疲疴,独二子至,辄据几谈笑,怡然终日,殊自乐也。而先兄竟以是年冬赍志以殁。自先兄之殁也,余怆然无所依,独与二子相见,则心暂开。而二子之思先兄,幽痛隐默,亦仅次于余也。今年秋,彝叹举于乡,总其所为文数百篇,使余与古塘决择而刊布之。古塘欲独存其近岁淡朴深老者六七十篇,而余虑肤于学者不能知也,欲兼存其少作以诱进蒙者,而古塘持之。惜乎吾兄亡而无所取正也。余心气败伤,家事纷扰,竟未得备覩其文而为之决择,聊为序其大意如此。其取舍评论,则多出于古塘云。 ▼刘巽五文稿序 己巳冬,余自督学宛平高先生澄江公署归,过无锡,访先儒东林讲学遗址,因就其杖者张君秋绍,而求其邑人之可交者。秋绍曰:“吾邑刘氏有二贤士:一日言洁,今贡人成均;一日巽五,为诸生。”因与秋绍就巽五于其居。其为人冲和平易,容婉而气清,退谓秋绍“是有东林人遗意也。”后随宛平公至京师,介乡人宋潜虚以交于言洁。其为人刚大严毅,使人一见而敛其邪心与骄气。退谓潜虚“是其气象,俨然东林人也。”言洁爱余如兄弟,在京师踰年,旬日中未有不再三见者。间问其世系,则与巽五同出自光禄本孺公,盖东林贤者之子孙也。言洁幼工时文,在京师则专为古文;稿成,余必见之。而巽五之时文,亦多流播四方。 余尝私评二家之文,或刚大而严毅,或冲和而平易,又莫不各象其为人也。言洁行身为学,介然不苟同于流俗,余与潜虚每拟之高、顾诸公,而不幸中道以殁,则所以继光禄之传而推大其乡先生之遗业者,独在巽五矣。余与巽五皆宛平公所取士,又同举于乡而不得时见。 今年秋,巽五授经金陵,始熟而察焉。其为学,其行身与言洁异其外而同其中者也。巽五为诸生时,其课试之文已布于四方。成进士后,有制义二集并行于世,而巽五自择其尤者彚为一册,而属余序之。巽五之学,于经史百子无不淹贯,而以为时文,故其择之也精,其语之也详,虽其外不为惊人之言,而理精体正,时文之可久存而不敝者,必此类也。言洁尝劝余尽弃时文之学,以治古文,而余授经自活,用时文为号,以召生徒,故不能弃去,以减耗其日力,而两者皆久而无成。阅巽五是编,未尝不爽然而自失也。 ▼朱字绿文稿序 余自与朋友往还,未有先于字绿者。其始相见也,在丙寅之春。朋试于皖江,时余为童子,字绿为成人,而以时文之学相得为兄弟交。其后壬申,余授徒京师,而字绿亦至自山东。余时学为古文,文成,必以示字绿,而字绿亦出其《赠医某》一篇示余。余曰:“子才可逮于作者,盍遂成之?”字绿曰:“吾多事,未暇也。”又其后丙子,闻字绿定居于杜溪而往就焉。字绿方筑室而未成,见余至,忻然曰:“吾幸有数椽之庇,百亩之殖,可以老于是矣。子年方壮,傥不为时所弃,则资我于山中以卒吾业,而亦以成子之名,岂不快哉!”出其数年客游之文,则所蓄愈厚,而其光辉然而不可遏矣。 又其后辛巳,字绿来白门,其所著书已数十万言。余始见之甚喜,继复大骇,久而惭且惧也。字绿曰:“子母然,物之至者不两能,吾时文之学亦不逮子。”余曰:“是所谓家有琬琰,而羡人之瓦缶以为富者也。且子独不屑为此,子为之亦当胜余。”时字绿弃时文而不应有司之举者已数年,或劝其入京师就决于余,余曰:“子之学成矣,而力有余,虽复为此,无害。吾门祚衰薄,而家事多累子。昔日我当出而子处,今子当出而我处。”因举字绿前所以语余者以属字绿,而字绿北行,果踰年而成进士,复与相见京师,谓之曰:“子果用吾之言乎?”字绿曰:“子之言皆信,吾时文之学亦可敌于子矣。”余索视之,自媿不如,三复而审究焉,则不如远甚。 夫字绿之年长矣,其用功当艰于余,而其古文之学数年而成,时文则数月而得其胜。虽其资材有过人者,亦用心与力之笃且专,故能成功若此之速也。余得于天者既劣,而复因饥寒疾病忧患以废日力而敝其精神,岂独惭于字绿,虽欲所就之比于中人,不可得也。字绿自订其时文百三十篇,属序于余。因念与字绿为交之始末,而历其进学之难易,而又以叹夫治道术者,苟“毋怠”而止,皆可以造其极,而世之不能尽其才者众也。 ▼佘西麓文稿序 昔吾师宛平高公视学江南,士之尤当公心者,于吾乡则苞与齐生方起,于歙郡则汪生鸿瑞、余生华瑞。尝语余曰:“子之文深醇而朴健,齐生之文从容而典则,汪生之文幽渺而参差,佘生之文微至而切实。苟勤而不已,皆于斯道能有闻焉者也。”又曰:“凡吾所取于二三子者,非徒外之文也。观其言轨于道而气不佻,其于人亦概乎能有立者也。” 苞从先生游盖十年,余凡三至京师,皆就学先生之家,每历岁踰时而至先生之所,必曰:“子曾见于某乎?抑有闻于某乎?”癸酉冬,余自京师归游宣歙,见余生于祁门之西郭,而未暇叩其所藏也。乙亥,再入京师,而汪生适至,与持所业以正于先生,先生忻然而喜,因为汪生道齐生、佘生。踰年,余以事南还,而汪生留。 又三年,至今庚辰正月,余复至京师,而汪生以客死,浃旬而先生殁焉。见齐生于先生之丧次,相视饮泣而不能语。盖余与齐生皆于己巳侍先生于江州,违隔而不见者,越十年矣。余将归,而齐生以文属余序,余怆恍不能就其词。至金陵,而佘生亦以其文来,所造益深于曩时,各有变化,而大意不越先生之所云也。夫先生向之所许于吾数人者,盖有所试以知其将然,尔时未之能也。今二子之所造,则庶乎能实先生之所云矣。独恨先生所望于吾数人者,非徒外之文,乃二子之文成,而先生已不得见焉。而汪生者,其身既死,其文亦散失而不可收。则余于二子之文,岂能默然而已哉?故书以示佘生,且遗齐生,以志先生所望于吾党者,盖不止于是也。 ▼伍芝轩文稿序(代) 往者丁卯之岁,吴中士人论天下乙科选首之文之称其举者,皆曰“浙东伍生。”索而视之,犂然有当于余心也。又数年,余奉诏至阙,而生尚与其曹偕计吏子京师。余既已讶其久而未遇,而生以其业朝夕请余,然后知余向之所得于生者,犹未足以既生之实也。夫上之人莫不欲下无遗才,而才者不必收;下之人莫不务精其业,而精者不必遇。岂真有莫之为而为者邪?生始一举而驾浙东八郡之士,何其易也!而今蹇不进者且十年,余又何难欤?然生用此,学日以富,文日以奇,充然溢于中而辉于其外,则生之屈未始不为伸也。汉史传诸儒,或久不得举而明经义,盖古而然矣。今生于世,尚未为无所遇者,而其才犹不能尽伸如此,其他一无所试以枉其才者,可胜道哉! ▼溧阳会业初编序 古者教民必有其地,所以聚其耳目心志而使之一也。与同业者,非兄弟姻亲,则乡邻熟识其行,既得相观以善,而《诗》《书》六艺之文,乡先生长老旦旦而言之,而子弟耳熟焉,各竭其资材以相钻砺,故其入之也易而渐者深。后世所以教民者既非其具,而所号为庠序学校者,不过有司按期以莅,而士不得朝夕从事焉。故事杂言龎,而志益以苟。其间学与道之代张,反出于私有所承,而非以从上之令也。夫经学始于汉而盛于宋,其间老师宿儒,自召其徒以讲诵之,故其学者各以为己所私得而惜其传,而施于事、见于言者,亦能不易其所守。自帖括之学兴,而古人所以为学之遗教堕坏尽矣。然当有明盛时,其能者颇于经义有所开阐,而行身植志,亦不苟同于流俗之人。及其中叶,尤尚文社,连州比郡,必择众所信服以为之宗,其旨趣各有所归,而不可易。与同业者文学志行之显于时,则荣之,若身有焉,而瑕败者耻之,若身与焉。虽其所学与古异,而一其耳目心志以相钻砺,而惜其所私得者,犹之古也。 今世之为时文者,其用意尤苟,以为此以取名致官而已,其是与非不必问也。而余闻见所习,则宜兴、溧阳之间,其学者犹兢兢然重之。盖其地僻,罕舟车商贾,而多桑麻之业,其学者群萃州处,耳目心志一于是,而以为不可苟焉,亦其习尚然也。今年春,余客澄江,宜兴储君礼执示以在陆草堂课文,用意多不苟,其尤者,气质雅近古文。而今溧阳狄太史向涛,复聚其子弟乡人课文,远问于余,发而读之,其材虽各有所就,而井沐浴于古,以发其英华,波澜意度,大略与在陆草堂之文相近也。余多病少学,于时文尤踈,诵诸君子之所为,叹赏其工而已,岂有足以相益者哉?诸君子之乡荐绅耆儒,多深于文律者,太史之文,固尝流通当世,足为楷法。而储氏有老师曰同人太史,昔与同学,而在陆诸君所取衷也。壤地相接,诸君子往而问焉,必有相得而益彰者。若余则劳苦忧病,患日力之不足,有晷刻之暇,必并力于先儒解经之言,而其所得,往往与科举之士所守者异道,以故朋游间多见谓迂诞,而莫与翻覆其所疑。诸君子若于是有取焉,则余固愿褰裳而前以相质也。 ◎跋 ▼跋先君子遗诗 先君子自成童即弃时文之学,而好言诗。少时耕牧枞阳黄华,有江上初集。既而迁于六合,有棠村集。康熙甲寅,还金陵旧居,有爱庐集。庚午后有渐律草,辛巳后有卦初草,计三千首有奇。先君子弱冠即与宗老塗山、邑人钱饮光、黄冈杜于皇游。诸先生皆耆旧,以诗相得,降行辈而为友。诸先生名在天下,当世名贵人立声誉者,皆延颈索交。而先君子游于酒人,日与山农野老往来酣嬉,用此窭艰,衣无著,日不再食。诸先生或为诸公道之,即动色相戒曰:“公毋累我,使以诗为禽犊。”广陵人邓孝威尝于杜于皇所见先君子诗,以入诗观二集。先君子再致书,必毁所刻而后止。 晩岁,小子苞请录诸集贰之,弗许,曰:“凡文章如候虫时鸟,当其时不能自己耳。百世千秋之后,虽韩、杜作者,以为出于其时,不知谁何之人,独有辨乎?且谚曰:‘人惧名,豕惧壮’。尔其戒哉!”先君子既殁四年,而苞以《南山集》牵连被逮,下江宁县狱。制府命有司夜半搜书籍,江宁苏侯夕至,谕婢仆凡写本皆杂烧,而诸集遂无遗。惟姊夫曾退谷口熟五言律五百六十三首,断句二百四十五联,又于里人箧藏壁揭者得各体九十八首。呜呼!苞以冥顽,玩先君子所戒,以祸其身,终不得归守邱墓。而先君子平生精神日力之所寄,又以不肖子之故而灰烬焉。苞之罪上通于天矣。乃涕泣取所得遗诗校录锓诸板,以志悔痛,且以广先君子之戒于无穷也。 ▼书高素侯先生手札二则 己巳夏四月,余以岁试见知于先生,秋七月,招入使院。辛未,从游京师,先生轸其饥寒,开以德义,一出入,未尝不诘所有事也,所与往还,未尝不叩其为孰谁也。盖自癸酉以前,未尝旬月去乎先生之侧,而凡所为文,先生皆指画口授焉。甲戌后,授经四方,阅月踰时,先生通书,必索所为时文,盖知余素厌此而督之。丙子,试京兆,罢归,将不复应有司之举,悉散所为时文于生徒朋游,独先生所点定,不敢弃掷,并数岁中手札巾笥而置之先世藏书柜中。戊寅,先生以书督应乡试,己卯,果得举,将请先生序其文以行于世。至京师而先生已寝疾,数进见,未忍言。入试于礼部,未竣事而先生殁。归至家,发向所藏,则与遗书并朽蠧矣。余文以散在生徒朋游间,收之尚得十七,而先生所论次无一存者。 余天资蹇拙,尤不好时文,累日积久,以至成帙,皆先生督责敦率以为之,而先生所讲授,反不得少留集中,以志师弟存殁之谊,此余所以日夜悔痛自责而无以容也。是书乃戊寅见遗命就乡试者以得之,最后未入巾笥中,故得独存。而今丙戌六月朔后七日,复于散帙中得之。时生徒朋游以余登会试榜,彚刻前后所为时文,因以冠于简端,并记先生所以切劘之意,以见余时文之学之所自。而先生笔墨素不肯假手于人,故评订之语皆不敢妄托焉。先生孝弟之行,自乡人及朝士大夫皆载其言,而才识卓然,足为物所倚赖,则有待而未施,故世无知者。余于志铭既陈其大略,至于处己待物,博大敦笃,粹然有古贤之风,丛细之事,无不可以法。 * 后学苞生长山泽,获事先生,时甫去父母膝下,绝不知交际中所谓世情者;徒见书传所载古人语言行事,以谓直可推行于时。先生四十,为文以寿,谓“古之君子,爱其人也,则忧其无成。孝弟者,人之庸行,而先生所表见于世,尚未有赫然如古人者。”苞大惧先生之无成也。先生命张于庭,踰月,语余曰:“生所与交,慎毋以文赠。”余请其故,先生曰:“今之赠言者,以为禽犊也;而生所陈皆古义,恐重为尤。”余未答。先生曰:“吾有所试也,世不可与庄语。”日“生所以寿我者,意良厚,而吾客见之,皆谓吾有不肖之行,而为生所讥切也。”余曰:“何弗撤也?”先生曰:“吾正欲使诸公一闻天下之正议耳。” 余始至京师,下帷先生之庐,夜读书,有童奴砉欻为鬼声,余恶而抶之。越日,先生遍召府中童奴,指曰“某某有过,生为吾抶之,某某使吾弟鞭之,是尤顽梗,生恐不足以剏也。”自是府中童奴皆慑,莫敢忤余。又踰年,始闻余所抶乃太公侍者,太公患余之妄,让先生甚切,先生恐童奴恃此以无礼于余,又恐余时亲抶之以损太公之欢也。余卧斋在两宅中间,其东为先生宾燕之堂,其西为太公燕私之斋。 仆某遘厉疾,公移余于西斋。京师人言是疾善传染,致汤药者,隔帘牖而委之溲溺,并积久之臭达于外,近者不堪,余议僦屋以迁焉。先生急止之曰:“吾宾从可暂谢出入,谨避其恶,无伤也。吾闻疾甚者不可以变更,震荡之,无生理矣。”数月竟瘳。先生之心厚于仁,而能尽在物之理如此,凡余所不及闻知者,可类测也。使天假之年,而得展所藴于世,虽赫然如古人者,岂不足以致哉?以此知古之发名成业与无所显于时者,皆会其所适而然,未可以既人之实也。余以重得先生遗迹,追念夙昔所感被于先生者,因并志之,又以见余之所师于先生者,盖不徒以文术也。 ▼刻百川先生遗文书后 先兄六岁能为诗,十岁好左氏、太史公书。未冠,通五经训义,旦昼治事,暇则与朋游徜徉郊原墟莽间,夜诵书,或危坐达旦不寐,叩所以,不答也。为诸生,自课试外,未尝为时文。苞每远游归,出所为诗歌古文及诂经之言相质。先兄亦不喜,曰:“古之为言者,道充于中而不可以已也。汷今自觉不能已乎?”同学二三君子,曾刊先兄课试文曰《自知集》者行于世,先兄弗快也。乙亥、丙子,授经姑孰、登莱间,学子课期,必请文为式,遂积至百余篇。而与朋游往还酬赠,亦间为诗歌古文,常录为四册,贮锦箧中。苞请观,未之出也。曾出以示溧水武商平、高淳张彝叹,旋复收匿,盖恐苞与二三同学复刊布之。 辛巳冬十月,先兄疾困,苞偶以事出,入户见炉灰满盈,退问侍侧者,则锦箧中文也。自先兄之殁,四方同学愈思见其遗文,遍索于生徒朋游,仅得二十篇,因与前集并刊布焉。盖时文虽先兄所不好,而其发之必有为,所谓充于中而不可以已者,亦于是可见矣。癸酉,余客京师,先兄邮寄十余篇相示,内邱王君永斋持去。侄道希云:“庚辰春,芜阴夏君虎文相过,别时手一册与之。”今二君皆殁,其子弟若能求索得之,以暴于世,不独先兄之心神赖以不泯,亦可以见其父之能知言而取友也。诗歌古文竟无存者,独曾为督学磁州张公赋络纬一篇,拟南楼燕集序一篇,载江左文选广师说一篇,上长洲韩公,朋游间多有之,因附录以见先兄之蓄于中者,有待而未发,而偶发者,又自以为不兄而焚灭之,使学者因是以想其所用心焉。 ▼附刻弟椒涂遗文书后 弟椒涂少颖悟,以余与兄困于诸生,授徒在外,家君命视米盐,而弟暇窃观书,余与同卧起,往往寐觉,弟犹伏几。体素羸,余与兄恐致疾,每为文必怒之,未尝一给视。久之,弟亦不敢自出。将卒,始出制义二十余篇,曰:“吾心力尝困于是,异日尚为吾存之。”余与兄封识,不忍发也。 又数年发之,始知其已得庆历诸公奥秘。以文少不成帙,未可单行,今择其尤者十篇,附在先兄遗文之末。 弟性情质行,略见余所为志铭,故并列简端,以志余兄弟三人少小相依之艰,中道别离之痛,而余单独一身,无以奉二亲之欢,所以计处身心者独难也。 ▼书先君子家传后 此亡友宋潜虚作也。潜虚少时文清隽朗畅,中岁少廉悍,晩而告余曰:“吾今而知优柔平中,文之盛也,惟有道者几此,吾心慕焉而未能。”然世所见潜虚文,多率尔应酬之作,其称意者,每椟而藏之,曰:“吾岂求知于并世之人哉?度所言果不可弃,终无沈没也。”是篇其中岁所作,自谓称意,椟而藏之者。潜虚死,无子,其家人言椟藏之文近尺许,淮阴某人持去,或曰尚存,或曰已失之矣。呜呼!是潜虚所自信为终不沈没者,其果然也邪? ▼书诸友公祭先母文后 此光生正华作也。正华于余为弥甥。戊子,余归故里,见其时文,异之,遂从游龙眠山中。一日晨起,读庄子齐物论,未朝食,已成诵。试以他书,日诵万言,因与至金陵,以女甥妻之,入赘于冯氏。数年中,遍诵五经及周秦间诸子书,于古文词皆得其门径。余北徙,复来相依,授其徒数家,皆不合。衣敝履穿,而岁时必少有所蓄,以遗其亲,妻子之生计弗问也。戊戌冬,馆某家,资用始少给,而腓下肿,踰岁七月竟死。正华美须髯,状貌伟然,见者皆为动容。而赋命之薄至此,贱贫固不足道,使造物者不夺其年,其学之所就,岂可量欤?孔子曰:“秀而不实者有矣夫。”呜呼,惜哉! ▼书时文稿岁寒章四义后 忆辛未秋,余初至京师,偶思此题成《四义》,言洁、潜虚、诒孙三君子深许之,遂订交。余每以事出,必诣三君子;三君子以事出,必过余问辨竟日,往往废其所事而归。壬申冬,言洁还锡山,引余至其寓,教以植志行身之事,相语至夜半,已寐,复起坐达旦。既归后,余客涿鹿,又遗书过千言,示余以所处。癸酉秋,诒孙还青阳,余与共乘单轮席车出郭门,已交手背,行近半里,诒孙复下车,呼余立道旁,哭失声,曰:“吾与子会见不知何时,或数年,或十数年不终,隔绝足矣。” 诒孙在京师时,不三数日,必宿余寓,酒罢,往往无故悲啸,梦中或大哭。余惊起,而诒孙尚未寤,诘之,则终不肯言。既归,余见青阳人,问徐子悲忧穷蹙之故,乃知其天属遭遇,盖古圣贤人所难处者。余恐其以恨苦殒生,再致书喻以徒死无益,而诒孙已成心疾矣。再答余书,漫言他事,不及所以。去年冬,余在澄江,梦见诒孙面积垢,向余赫然无言,心怦怦不能自克。寻复自解,以谓梦寐之事,不足深究。踰岁七月归金陵,而潜虚来告余曰:“诒孙死矣。”有吴生者,至自青阳,言其心疾至昨岁转剧,泣笑类点者,一夕,张灯书数十纸不休。妻子问故,曰:“告吴君,此书致我友宋子方子。”既又索书展视,一一自焚之。开户出,若将便溺,久不返,妻子怪而迹之,则已死村外小溪中,头面泥渍。时余一子始殇,意忽忽不乐。及闻诒孙凶问,出郭西向,号而哭之,不复觉子死之痛矣。 言洁先三年丙子以疾卒。余与潜虚俱在燕南,其邑子邵君羲书客金陵,偶心动,归往省之,既瞑复苏,惓惓以不得见余与潜虚为恨。羲书为余言,未尝不流涕。言洁蓄道德而有文章,余意其为天所生,以扶树道教之人,而不得竟其业以死,此理数之不可究测者。然观荆公之铭深父,则古尝有之。若诒孙之孝弟纯明,粹然有儒者之质行,而死于非命,则自书传以来,吾未之见也。使天下不知诒孙之所以死,则无以白诒孙之志;使天下知诒孙之所以死,又恐伤诒孙之心。此余与潜虚所以幽痛而不敢言也。言洁、诒孙皆有子,虽幼,颇能承父学,恨余与潜虚困穷无聊,未有以扶进而存恤之,欲刻其遗文,亦未得就。近以坊人刊余文稿,检旧箧得此四义,覆阅之,词义甚粗鄙,然念得交于三君子自此始,因不自弃。四义向者自写两通,一言洁阅,一潜虚、诒孙阅,以朱墨别之。言洁阅者,留北平方允昭所数年,索归,昆山张闇成持去;潜虚、诒孙阅者,内邱王永斋持去。而允昭、闇成、永斋先后皆奄忽矣。念之终夜气结,晨起志之。 时己卯十一月朔日,船过宝应书。 ▼记时文稿行不由径三句后 余己巳岁试,受知宛平高素侯先生。辛未后从入京师。先生命闭特室,勿与外通。大司成新安吴公谓先生曰:“吾急欲识此生,吾择生徒之尤者,与子弟会文,生能过我平。”余以疾辞。又数日,召饮酒,再三辞。公因自访余于寓斋,余因先生以谢曰:“某名挂太学,而部牒未过,以宾客见,义不敢也;以生徒见,又非所安,请稍俟之。”公以癸酉二月礼先于余。秋闱毕,余始报谒,仍执不见之义,而公爱余益厚。公卿间或问太学人材,必曰:“有方生者将至矣,耿介拔俗之士也,吾未得见而知之最深,用此见居门下者,皆若有憾焉。”是题乃所以试教习诸生者,余偶拟作篇末云云,盖感公知已之义也。及余名过牒,而公巳去太学,寻归道山,竟未得一见。每与公子东岩兄弟言之,未尝不气结良久也。 ▼题舒文节探梅图说 以芳洁之物自比,其体原于《橘颂》。公之遭遇,众皆见为芝兰之萎折,而公乃自比于西山之梅,托根僻壤,含华结实,得自全其臭味。振古忠良求仁取义之心,皆可于公言见之。 |
梦远书城(my285.pro) |
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