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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慕庐先生书


  逾岁以来,未得以书问自通。缘家兄疲疴,蹙蹙无暇,不意昊天不吊,遂使不得延其一日之命,以亥月二十一日泯焉长逝。先兄之生也三十有七年,自成童以至于今,于古圣贤人之道,无分寸之不合,而独困于修短之数。此天不欲封殖善人,使人之类有知,于先兄何恨,独令生者无以自处此心耳。先兄于苞,自六七岁时,即同卧起,课以章句,内有保母之恩,外兼师傅之义。乃自少有知识,即各奔走四方,阅岁踰时,然后得一归。归又不能并时,其并时则豫怀离别之恐。欣畅未毕,感惨继之。

  庚辰五月,苞归自京师。七月,兄归自桐城,旧疾渐已,私心自喜,以为兄疾不至大困,而藉兄之疾以羁系此身,旬岁中可以并依庭闱,从容食息,以安神形。而数岁独学所蓄疑义私旨,因得从兄讲问。不意踰月而臻,踰岁而极,而兄弟之分,遂止于斯也。呜呼酷矣!阁下所知,独先兄课试之文耳,此最所不措意也。其少之所蓄,盖将以万物之不被其功泽为忧,其于文章,盖不得已而托焉耳。而传、志、记序,固已可错于柳、欧之间,每诵经书,辄得疑义,寻端竟委,开通奥赜,皆前人所未尝云。

  苞尝以说经见推于朋齿,皆先兄之余论耳,而不肯自为书,每曰:“世士苟有论述,以欺并世愚无知人,特易耳。求其精气之久而不亡,晖光之日新而不晦蚀,非所受之异,而积终身之力以尽其才,未可以苟冀也。吾与汝幸年少,当更以数年经纪衣食,使诸事略定,然后结庐川岩,以二十年图之,或可自择其有能所立否耳。”苞尝意天之生兄,必非无为,岂谓中道而摧之如此!每出,见市人有首有趾,蠢然群动者,不可计数,而兄乃不得与此辈共处天日之中,老氏所谓造物之不仁,斯为甚矣。

  计苞此生,无日不在辛苦忧患中,然未尝以自怼者,以有吾兄共事二亲耳。天若更以他凶害加于其身,固受之怡然,乃独使与兄中道而相捐,不己极邪!老亲旦暮强为开颜,或侧闻中夜而啼,时见幼孤,群呼笑嘻,此心衋然如刿。步趋庭闱,形影如值,坐对书史,或触手迹。感平时授受之意,心神惨沮,不能终卷,绕屋彷徨。自今以往,不惟世俗所谓功名视犹泥滓,即夙昔妄意古人立言之道,而曾竭其不肖之心力者,亦弃之如遗迹矣。而又有不可已者,小妹适谢氏孤子,其家资累万,皆为姻家马姓所夺,妹及其家人数口,衣食于某兄弟者,盖数年矣。

  近以先兄久疾,未得客游授经,先世遗田百余亩,荡弃已尽,不能复相顾。老亲于惨痛之余,增此沈忧,无以自解。妹姑王氏,向者屡赴有司求直,辄为马姓所抑,置之不问。近闻制府廉静无欲,此正孤寡有告,奸豪束手之日也。而大府例以此等为细故,不加省录。方今闾阎公患,无过豪强侵陵孤弱,所以然者,皆缘大府不加省录,而州郡有司则皆其气力所能倾动也。大府若能时发一二,以警千百,则吏民折服,威风远驰,所益不细。未审阁下能一为诵言否?

  先兄弥留,犹欷歔及此,且命以告阁下曰:“知我无如公,公为文以表吾墓,且为了此,吾死不恨矣。”兄生平无遗行,疾且革,愀然语某曰:“君子成身实难,吾自谓植志已固。乃昔督学邵某以非刑加我友刘君,吾将率诸生倡大义攻之,既而恐婴暴人之怒,委蛇中止,至今恨此。”兄生平大端,可为学者标准甚众,苞既志铭,将纳诸圹,敢请阁下表而揭之。阡志铭别录敬呈,其语多流俗人所惊,幸勿以示人。方寸瞀乱,言无伦次,伏惟鉴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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