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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一 读经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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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读经 ▼读古文尚书 先儒以古文尚书辞气不类今文,而疑其伪者多矣。抑思能伪为是者谁与?夫自周以来,著书而各自名家者,其人可指数也。言之近道,莫若荀子、董子。取二子之精言,而措诸《伊训》、《大甲》《说命》之间,弗肖也,而谓左丘明、司马迁、扬雄能为之与?而况其下焉者与?然则其辞气不类今文,何也? 尝观史记所采尚书,于“肆觐东后”则易之曰“遂见东方君长”,“太子朱启明”则曰“嗣子丹朱开明”;“有能奋庸熙帝之载”,则曰“有能成美尧之事者。”如此类不可毛举。因是疑古文易晓,必秦、汉间儒者得其书,苦其奥涩,而稍以显易之辞更之,其大体则固经之本文也。无逸之篇,今文也。试易其一二奥涩之语,则与古文二十五篇之辞气其有异乎? 迁传儒林曰:“孔氏有古文尚书,而安国以今文读之,遂以起其家逸书。”而安国自序其书,谓“科斗书废已久,时人无能知者,以所闻伏生之书考论文义,定其可知者,增多二十五篇。”夫古文既不可知,仅就伏生之书以证而得之,则其本文缺漫及字体为伏生之书所不具者,不得不稍为增损,以足其辞,畅其指意。此增多二十五篇所以独为易晓,而与伏生之书异与?然则迁所云“以今文读之”者,即余所谓“以显易之辞通其奥涩”,而非谓以隶书传之也。 ▼读大诰 昔朱子读《大诰》,谓周公当时欲以此耸动天下,而篇中大意,不过谓周家辛苦创业,后人不可不卒成之,且反复归之于卜,意思缓而不切,殊不可晓。呜呼!此圣人之心所以与天地相似,而无一言之过乎物也。盖纣之罪可列数以耸人听,而武庚之罪则难为言。所可言者,不过先王基业之不可弃,与吉卜既得,可征天命之有归而已。夫感人以诚不以伪,此二者乃周人之实情,可与天下共白之者也。其于武庚,则直述其“鄙我周邦”之言,未尝有一语文致其罪。其于友邦君,第动以“友伐厥子”之私义,而不敢谓大义当与周同仇也。非圣人而能言,不过物如是与? 不惟此也,周初之书,惟牧誓为不杂。武王数纣之罪,惟用妇言,弃祀事,而剖心、斮胫、焚炙刳剔诸大恶弗及焉。至于暴虐奸宄,则归狱于多罪逋逃之臣。故读牧誓而知圣人之心之敬,虽致天之罚,誓师声罪,而辞有所不敢尽也。读大诰而知圣人之心之公,审已之义,察人之情,壹禀于天理,而修辞必立其诚也。然大诰之书,自汉至宋,千有余年,读者莫之或疑,至朱子而后得其间焉,是又治经者所宜取法也夫。 ▼读尚书记 书说之谬悠,莫如君奭篇序称“召公不悦”,及周公代成王作诰,而弟康叔。自唐以后,众以为疑。朱子出,其论始定。然折之以理,而未得其情也。 余既辨周官,正戴记,然后悟曰:“是二者亦刘歆之为耳。”盖歆承莽意作明堂记,奏定居摄践阼之仪,而戴记所传无是也。故预征天下有逸礼、古书、周官文字者,令记说于廷中,以示明堂记所自出,〔不徒购其书而征其人,使记说利其无稽也,故前后至者以千数〕而又多为之征,于文王世子之篇窜焉。周末诸子言礼者,莫笃于荀卿,而网罗旧闻,莫先于史记,故于荀氏、司马氏之书亦窜焉。奏称“周公践阼,而召公不悦”,所以探汉大臣之心,而多为之变以携之也。而于记无可附,故于君奭之序窜焉,而并窜鲁、燕世家以为之征。 莽改元称康诰“王若曰:朕其弟,小子封”,以为周公受命称王之文,则当是时尚无篇首周公作洛众会之文也。〔使此文前具,则必引为明证,而不徒虚为之说矣。〕歆知其说为天下所心非,故复窜此以设疑于后世尔。盖是篇乃伏生之书,博士弟子所循诵也,若早窜焉,则众哗然而辨其非矣。苏氏谓康诰之首乃洛诰错简,群儒因之,亦非也。其地其时实与多士篇应,而见士于周,义亦近焉。盖五服之国,各登其民治而贡士于周,故公因而告之。然大义无存焉,虽存而不论可也。余悯汉、唐诸儒为歆所蔽,使圣人之经受其诬,而记礼者及荀氏、司马氏亦为歆而受恶,故辨其所由然,使后有考焉。 ▼读尚书又记 西伯受命称王而断虞、芮之讼,及以是年改元,自欧阳氏辨其妄,群儒昭然若发蒙矣。然特谓司马氏、孔氏、毛氏之妄耳。书之传,诗之序,自前世多疑其伪,惟史记为完书。迁知六艺必折衷于孔子,文王服事殷,武王末受命,周公成文、武之德而追王,孔子之言甚著,而敢妄为异说乎?盖莽既称《康诰》以为周公居摄称王之文,故复为此,以示居摄称王而复臣节者,周公也;受命称王而不复为人臣者,文王也。纣君天下数十年,西伯断二国之讼,诸侯乡之,遂以是年改元,制正朔。况孺子襁抱,刘崇潴,翟义灭宗室,王侯、公卿大夫、郡国吏士同心相推戴乎? 〔《纬书》言“文王受命,有白鱼负图、赤雀衔书之瑞”,亦莽受铜符、帛图、金策,据以即真之符验也。〕 诗、书之文曰“文王受命惟中身”,谓继世而为诸侯也。曰“文王受命,有此武功”,谓受命为西伯而専征伐也。以受命为称王,自史记始,而后为《书传》《诗序》者因之耳。《史记》宣、成间始少出而未显,今所传乃歆所校录,而可据为信乎? 〔《周本纪》:“诗人道西伯,盖受命之年称王,至王瑞自太王兴”,不独与《论语》、《中庸》显背,绳以文义,亦多骈旁枝削之,前后语意正相承无间。〕 朱子谓:“史记之妄,欧阳氏所辨明矣。‘惟九年,大统未集’,实为痕瑕。”呜呼!武成之篇,古文也,古文尚书、毛诗皆自歆发。歆为三统历,考上世帝王,以为文王受命九年而崩,则《武成》及《周本纪》之文为歆所增窜,尚何疑乎?呜呼!歆之遍窜群书以曲为弥缝,乃其奸之所以卒发于后世与! ▼读尚书君牙冏命吕刑文侯之命费誓秦誓 尚书自毕命以下,所存六篇,先儒多未达其义。余尝考之,费誓,则事可传也;君牙、冏命、秦誓,则言不可废也;吕刑、文侯之命,则事不可没也。三代之刑典,至穆王而始变;文、武之旧都,至平王而终弃,可无志乎?吕刑之言,虽或不可废,而孔子录之,则非以其言也。观文侯之命,无一言之当物而弗删,则以著事变,而非有取于其辞义审矣。司马迁作史记,于费誓具详焉,于秦誓删取焉,而文侯之命则没之,盖以其言无足存,而不知事不可没也。用此观之,圣人删述之义,群贤莫之能赞,岂独春秋之笔削哉! 书存文侯之命,而宣王中兴,用贤讨叛,事列正雅者,其誓诰策命之文,无一见焉。先儒以谓亡于幽王之乱,而余窃意所亡者,不惟宣王之书,自君牙以下六篇,皆孔子摭拾于乱亡之余,非得之周室之史记也。 自唐虞夏商,非关一代废兴之故,不以列于书。故周书自毕命以前,皆造周毖殷,保世靖民之大政也。若専取辞意之善,则成康之际,周召共政,史逸作册,其命官之辞远过于君牙、冏命者必多矣。孔子乃舍彼而取此,义安处与?用此知康王以前策命之大者,已与誓诰并列于学官,而立为四术。其余内史所藏,孔子盖未之见也。吕刑则布在四方,而有司籍之。若鲁若晋若秦之书,则其国传之;君牙、冏命则其家守之。子尝学礼,而病杞宋之无征,故于周书惜其仅有存者,而录之以垂法戒焉耳。使得诸周内史所藏,则岂宜阔希而不类如此哉? 〔使内史之籍尚存,而孔子未之见,亦不宜竟以《君牙》以下六篇续备有周一代之书,而定以百篇之数。〕 抑观君牙、冏命、秦誓,而又以叹世变之亟焉。文、武之政刑,皆变乱于穆王,而读其书,彬彬乎去成、康不远也。秦穆“悔过思贤”之言,可法于后世,而力逞其忿,以遂前愆,言与行显背,而谓可途民之耳目,夏、殷之末造,未尝有是也。二帝三王纯一忠敬之风,其尚可复也哉!此又序书之隐义也。 ▼读二南 二南之序曰:“系之周公,系之召公。”余少受诗,反复焉而不得于心。及观朱子集传云:“得之国中而杂以南国之诗,谓之周南;得之南国者,直谓之召南。”然后心惬焉。而《汉广》、《汝坟》所以独列于《周南》,则其义未之前闻也。 夫周道兴于西北,自北而南,地相直者,正江、汉也。风教远烝于此,则周之西南,沿汉与江,庸、蜀、羌、髳、微、卢、彭、濮之怙冒,举诸此矣。至于汝坟,则又自西而益东,自南而渐北,殷商国畿而外,皆周之宇下,所谓“三分天下有其二”也。且其辞义,以视召南诸篇,亦莹然而出其类。方是时,被化之国,其上之风教虽能应于《关睢》《麟趾》,而下之礼俗犹未尽淳。 观汉广之爱慕流连而知其不可求,则与行露、野有死麕“悄乎其有惧心”者异矣。草虫、殷雷,自言其伤而已耳。汝坟则忧在王室,而勉其君子于文王,以服事殷之心,若或喻之。录此二诗,而被化之先后,疆略之广轮,观感之浅深,一一可辨矣。十三国之风,其篇次列于周太师,或孔子更定,所不敢知。而二诗之在周南,则为周公所手订决也。惟何彼秾矣其作于镐、洛,若齐人为之,皆不宜以入召南。岂秦火之后,诗多得之讽诵,汉之经师失其传而漫以附焉者与? ▼读邶墉至曹桧十一国风 汉、唐诸儒,于变风傅会时代,各有主名,以入于美刺。朱子既明辨之,而世儒犹哓哓。盖谓一国之诗,数百年之久,所存必政教之尤大者。闾阎丛细之事,男女猥鄙之情,即间录以垂戒,不宜其多乃至于此,而不知删诗之指要,即于是焉存。盖古者自公卿至于列士,职以诗献,而衰世之臣,孰是如大雅之“旧人”、“家父”、“凡伯”者乎?故《淇澳》《缁衣》而外,士大夫忧时闵已之诗,所存无几,而丛细猥鄙之辞,则无一或遗。盖民俗之真,国政之变,数百年后废兴存亡昏明之由,皆于是可辨焉。 稽之春秋,中原建国,兵祸结连,莫剧于陈,郑、卫次之,宋又次之,而淫诗惟三国为多。〔乐记虽云“宋音燕女溺志”,然特论其音,且燕女非必淫奔也。〕以此知天恶淫人,不惟其君以此败国亡身殒嗣,其民夫妇男女亦死亡危急,焦然无宁岁也。而淫诗之多寡,实与兵祸之疏数相符,则删诗之指要居可知矣。齐、晋、秦三国最强,而两国无淫诗。齐襄灾及其身,崔杼弑君,陈氏窃国,皆由女祸,故齐诗终于猗嗟、载驰,敝笱始于鸡鸣。秦之亡,以亲奄幸,疾师儒,故秦诗始于车粼、驷驖,终于夏屋。唐俗勤俭,固其所以兴也。然纤啬筋力,则艳以利而易动,故其后赵盾、栾书皆为国人所附,而晋卒分于三族,乃桓叔、武公为之嚆矢耳。国以此始,亦必以终,兹非其明鉴与! 若魏、若曹、若桧,国小而邻逼,故君民同忧,未敢淫逞,而君少偷惰,臣或贪愚,则国非其国矣。总而计之,邶、墉无征,魏、桧早灭,卫、郑以下七国之亡征,并于所存之《诗》见之。非圣人知周万物,而百世莫之能违,其孰能与于此?然则郑之亡转后于陈,而卫之亡又后于宋,何也?郑之淫风盛于下而未及其上,卫有康叔、武公之遗德,虽至季世,犹多君子,国于天地,必有与立,或同始而异终,或将倾而复植,岂可以一端尽哉!以是知天命无常,国之兴亡,一以人事为准也。 ▼读邶墉魏桧四国风 魏、桧之诗,皆作于未并于晋、郑之先,其辞其事,可按而知也。晋自桓叔以后,阴谋布德以收晋民,而魏偪介焉,所任非人,贤者思隐,吏竞于贪,此君子所以叹心忧之“谁知”,而小人则已望乐郊而思适也。桧风之作,盖在厉王之世,有识者忧宗周之殒,为将及焉,此《苌楚》《匪风》所以作也。群儒乃以比于邶、墉,谓所言皆晋、郑之事,而朱子亦承用焉。 〔《集传》谓“魏诗为晋作,桧诗为郑作”,并引苏氏桧诗之说必出自他人,朱子误记为“子由”耳。〕 夫晋至武、献,思启封疆,方欲用其民而抚辑之,岂复有《硕鼠》之号?而桧并于郑,在东迁以后,武、庄强盛,王室再造,大难已夷,又何风骇车倾之惧乎? 邶墉旧国之诗,无一存焉,何也?以诸国之风,比类以求其义,必其君有大美大恶,民心以动,国俗以移,而后风谣作焉。鲁宋望国,历年久长,而诗无风,况蕞尔之邶墉,立国又日浅哉。鲁宋之君,有簒弑而无淫昏,簒弑之恶,宜载于册书,而国之臣民则不忍作诗以刺也。其俗由旧而无大改更,故无风之可陈。〔观鲁为吴公子札所歌《风诗》止十五篇可知。〕孟子说诗,必以意逆志,而又在于论其世,其此类也与。 ▼读王风 世儒谓“读王风而知周之不再兴”,非深于诗者之言也。方是时,上之政教虽傎,而下之礼俗未改,其君子抱义而怀仁,其细民畏法而守分,以道兴周,盖视变鲁变齐而尤易焉。 黍离、兔爰,忧时闵俗,百世以下,犹使人悱恻而流连。“大车槛槛”,师都犹能正其治也;“君子阳阳”,匿迹下僚而不改其乐也。采葛忧良臣之见谗,丘中惧贤者之伏隐,观其朝,有若荣公、皇父、师尹之败类者乎?君子于役,发乎情,止乎礼义者无论矣。葛藟悲无兄弟,则宗子收族,大功同财之淳风犹未冺也。戍者怀其室家,而于君长无怨言,思奔之女,自誓于所私,按其辞意,亦未尝心非其大,夫观其民,有若晋国之诬于栾氏,齐、鲁之隐民心归于陈季者乎? 十篇之中,淫志溺志、敖辟烦促之音,无一有焉。盖自周公师保万民,君陈、毕公继治于伊、洛,自上以下,莫不渐于教泽,忾于德心,而知礼义之大闲。故降至春秋,簒弑攘夺,接迹于诸夏之邦,而王室则无之,以众心之不可摇夺也。子颓、子带、子朝之乱,国民乡顺,官师守常,故侯伯公卿倚是以定谋,而乱贼皆应时诛讨。使当是时,上有宣王,下有方、召,则其兴也勃矣,况能托国于周、孔乎? 然孔子志在东周,其于齐、卫之君犹睠睠焉,而适周则未尝一自通于共主及二三执政,何也?盖周之政在世卿久矣,以羁旅之士,一旦奉社稷以从,非圣如汤、文,安能蹈此?故必得大国而用之,践桓、文之迹,然后能成周、召之功,此孔子之志事也。世儒以周不能兴,遂谓王风气象薾然,不可振起,是所谓见其影而不见其形者也。孟子言“诵《诗》读《书》,道在知人论世”,而自道其学曰“知言”,有以也夫! ▼读齐风 余少读著,疑,与郑之丰、卫之桑中为类,而非讥不亲迎。〔亲迎之礼,壻本御轮三周,先俟于门外,且跬步之顷而三易其瑱,不惟无此礼数,亦非事之情。〕及少长,见班固地理志,然后得其征。盖此女所奔者非一人,东方之日,则奔之者非一女也。齐自襄公鸟兽行,下令国中长女不得嫁为家主祠,名曰“巫儿。”至东汉之初,俗犹未改。故当其时,奔者亦若无怍于父兄,受其奔者亦可无憎于里党。〔盖惟听其奔,然后可以安人情,别天属也。〕显言而公传道之,是以郑、卫之诗,按其辞可知为淫奔而著与东方其事其辞,与夫妇之唱随者,几无辨也。 《国语》称襄公“田狩毕弋,不听国政,而惟女是崇”,则还与卢令亦同时所作耳。齐之立国能强,由其民习于武节,而其后篡弑窃国之衅,皆由女宠。其诗十一篇,二为游田,五为男女之乱,而冠以古贤妃之警其君,盖齐之所以始终者具此矣。孔子删诗,事有细而不遗,辞有污而不削,以是乃废兴存亡之所自也。非然,则郑、卫、齐、陈之淫声慢声,胡为而与《雅》《颂》并立与? ▼书周颂清庙诗后 旧说此周公既成洛邑而朝诸侯,率之以祀文王之乐歌。盖以四时祫祭,皆于太庙,无独祀文王之礼。然武王革殷之后,洛邑未作之前,不宜竟无祀文王之乐歌。尚书武成“王来自商,至于丰,则邦甸侯卫,骏奔走,执豆笾”,尚在五庙中之稷庙。及武王迁镐,乃立天子之七庙,而周公于是时特起大义,立庙于丰,独祀文王。〔成王作洛,至于丰而发命,则丰庙作于迁镐之初可知。〕凡爵命公侯卿大夫,皆于丰庙。康王命毕公保厘东郊,则步自周至于丰。江汉之诗“召虎钖命,告于文人”是也。 盖祫祭先公先王于后稷之庙,率诸侯以致孝享,宜也。爵命当世之公侯卿大夫,而临以上古之侯伯,则义有未安。镐京虽有文王之庙,然后稷及先公先王皆式临焉,而独受命于文王之庙,非文王之心之所安也。郊祀后稷而别立明堂以宗祀文王,亦此义也。然则“载见辟王”,何以有独祀武王之诗?曰:此其事与文王异。是乃成王免丧,初遇吉祭,奉武王之主以入王季之庙而特祀焉。仪礼所称“吉祭犹未配”,谓此也。盖事应祧之祖之,终不可缺一时祭,故必祫于太庙,奉祧主以藏夹室,然后特祀新主于所入之庙。文王,侯伯也,吉祭于庙,不宜有乐歌。成、康以降,后王皆有吉祭,而不为乐歌。古人事君亲要于诚信,不敢溢言虚美,以滋天下后世之口实也。 ▼又书清庙诗后 或谓《武成》丁未祀于周庙,天子诸侯之出,归告于祖祢之正礼也。即事者惟邦甸侯卫耳。越三日庚戍,柴望,大告武成,告至于前所告者之正礼也。以顺天革命,故特举柴望耳。“既生魄,庶邦冡君暨百工受命于周”,乃庶邦君臣受命于周之始。古者爵命必于祭,安知非此时特祭于文王之庙而作是诗也。然方是时,先公先王之乐歌未作,不宜先荐文王之诗。五庙之旧制未更,乐章不宜首举清庙为义。且朱子既据贾疏所推日历而升“既生魄”三语于丁未之前,则未知孰为定论也。 或谓据戴记“天子犆礿、祫禘、祫尝、祫烝”,则时祭亦有犆,安知此诗非用于犆祭时乎?不知以禘为时祭,乃汉儒约春秋所书“鲁禘”,傅会而为之说,前儒之辨明矣。虽夏、殷之世,礼文质略,事亦难举。至周则前期卜日、卜尸,散斋七日,致斋三日,使日祭一庙,祭之明日,绎而宾尸。自致斋以至终事,兼旬中无一日之间,人力则实不能胜,国事则一切废置,加以天地、社稷、山川、百神之事,六服群辟、朝聘会同之政,日不暇给矣。用此知时祭必无犆,而凡祀文王之乐歌,皆始作丰庙时所荐也。 ▼读周官 呜呼!世儒之疑周官为伪者,岂不甚蔽矣哉!中庸所谓“尽人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育”者,于是书具之矣。盖惟公达于人事之始终,故所以教之、养之、任之、治之之道,无不尽也。惟公明于万物之分数,故所以生之、取之、聚之、散之之道,无不尽也。运天下犹一身,视四海如奥阼,非圣人而能为此乎? 然自汉何休,宋欧阳修、胡宏皆疑为伪作。盖休耳熟于新莽之乱,而修与宏近见夫熙宁之弊,故疑是书晩出,本非圣人之法,而不足以经世也。莽之事不足论矣,熙宁君臣所附会以为新法者,察其本谋,盖用为富强之术,以视公之依乎天理以尽人物之性者,其根源较然异矣。就其善者,莫如保甲之法,然田不井授,民无定居,而责以相保相受,有辠奇邪相及,则已利害分半,而不能无拂乎人情矣。修与宏不能明辨安石所行本非《周官》之法,而乃疑是书为伪,是犹惩覆颠而废舆马也。 是书之出,千七百年矣。假而战国、秦、汉之人能伪作,则冬官之缺,后之文儒有能补之者乎?不惟一官之全,小司马之缺,有能依仿四官之意以补之者乎?其所以不能补者何也?则事之理有未达,而物之分有未明也。呜呼!三王致治之迹,其规模可见者,独有是书。世变虽殊,其经纶天下之大体,卒不可易也。若修与宏者,皆世所称显学之儒,而智不足以及此,尚安望为治者笃信而见诸行事哉?必此之疑,则惟安于苟道而已。此余所以尤痛疾乎后儒之浮说也。 ▼周官辨伪一 凡疑周官为伪作者,非道听途说而未尝一用其心,即粗用其心,而未能究乎事理之实者也。然其间决不可信者,实有数事焉。周官九职,贡物之外,别无所取于民。而《载师职》则曰“近郊十一,远郊二十而三,甸稍县都皆无过十二。”市官所掌,惟廛布与罚布,而廛人之絘布、总布、质布,别增其三。夏秋二官,驱疫禬蛊,攻狸蠧,去妖鸟,驱水虫,所以除民害,安物生,肃礼事也。而以戈击圹,以矢射神,以方书厌鸟,以牡橭象齿杀神,则荒诞而不经。 若是者揆之于理则不宜,验之于人心之同然则不顺,而经有是文何也?则莽与歆所窜入也。盖莽诵六艺以文奸言,而浚民之政皆托于周官其未簒也,既以公田口井布令,故既簒下书不能遽变十一之说,而谓汉法名三十税一,实十税五,则其意居可知矣。故歆承其意而增窜闾师之文,以示周官之田赋本不止于十一也。莽立山泽六筦,榷酒铸器,税众物以穷工商,故歆增窜廛人之文,以示周官征布之目本如是其多也。莽好厌胜妖妄愚诬,为天下讪笑,故歆增窜方相壶涿哲族庭氏之文,以示圣人之法固如是其多怪变也。夫歆颂莽之功,既曰“发得周礼以明因监”,而公孙禄数歆之罪,又曰“颠倒五经使学士疑惑”,则此数事者乃莽“与歆所窜入,决矣。然犹幸数事之外,五官具完,圣人制作之意,昭如日星,其所伪托,按以《经》之本文而白黑可辨也。” 古者公田为居,井灶埸圃取具焉。国赋所入,实八十亩。孟子及春秋传所谓“十一”,乃总计公私田数以为言。若周之赋法,不过岁入公田之谷,并无所谓十一之名也,又安从有二十而三与十二之道哉?闾师之法,通乎天下,又安有近郊、远郊、甸、稍、县、都之别哉?载师职所以特举国宅、园廛、漆林,以田赋之外,地征惟此三者耳。今去近郊十一至“无过十二”之文,而《载师职》固辞备而义完矣,《周官》之田赋,更无可疑者矣。 周之先世,关市无征。及公制六典,商则门征其货,贾则关市征其廛。盖以有职则宜有贡,又惧所获过赢,而民争逐末耳。肆长之敛总布,盖总一肆买赊官物所入之布而敛之,非别有是征也。若质布则本职无是,絘布则通经无是也。今去絘布、质布、总布之文,而《廛人职》固辞备而义完矣。《周官》之市征,更无可疑者矣。 《方相氏》之索室驱疫也,《庭氏》之射妖鸟也,《硩族氏》之覆妖鸟之巢也,乃圣人明于幽明之故,而善除民惑也。害气时作,妖鸟夜鸣,人之所忌,其气焰足以召疾殃。故立为经常之法,俾王官帅众而驱之,引弓而射之,则民志定,其气扬,而夭厉自息矣。夫疫可驱也,而蒙熊皮,黄金四目,与莽之遣使负鷩持幢何异乎?卜得吉兆,以安先王之体魄,而入圹戈击四隅以驱方良,与莽之令武士入高庙,拔剑四面提击何异乎?妖鸟之巢可覆也,而以方书日月星辰之号悬其巢;妖鸟之有形者可射也,不见其形而射其方,犹有说也。神之降,不以德承焉,不以其物享焉,而射之可乎?水虫之怪可驱也,而其神可杀乎?神无形而有死,神死而渊可为陵,其诳耀天下,与莽之铸威斗,镌铜人膺文桃汤赭鞭,鞭洒屋壁,异事而同情。 今于方相氏去“蒙熊皮黄金四目”及“大丧”以下之文,于硩族氏去“以方书”下之文,〔“覆其巢则鸟自去矣,以方书悬巢上,是不覆其巢也”,与上文显背。〕于壸涿氏去“若欲杀其神”以下之文,于庭氏去“若神也”以下之文,则四职固辞备而义完矣,其他更无可疑者矣。凡世儒所疑于《周官》者,切究其义,皆圣人运用天理之实。惟此数事,揆以制作之意,显然可辨其非真,而于莽事则皆若为之前辙而开其端兆,然则非歆之窜入而谁乎? 昔程子出大学、中庸于戴记,数百年以来,莫有异议。朱子斥诗小序,虽有妄者,欲复开其喙,而信从者稀矣。惜乎是经之大体,二子断为非圣人不能作,而此数事未得为二子所薙芟也。虽然,理者天下之公也,心者百世所同也。然则姑存吾说,以俟后之君子,其可哉! ▼周官辨伪二 《媒氏》:“仲春之月,大会男女,奔者不禁。”近或为之说曰:“是乃圣人之所以止佚淫而消鬬辩也。”每见甿庶之家,嫠者改适,猜衅丛生,变诈百出,由是而成狱讼者十四三焉。岂若天子之吏,以时会之,而听其相从于有司之前,可以称年材,使各得其分愿哉?管子治齐,以掌媒合,独犹师其意,则斯乃民治之所宜也审矣。呜呼!管子生政散民流之后,而姑为一切之法,是不可知。若成周之世,则安用此哉?自文王后妃之躬化,远蒸江汉,至周公作洛,道洽政行,民知秉礼而度义也久矣。 又况周官之法,冠昏之礼,事党政教之,比户之女功,酂长稽之,凡民之有邪恶者,虽未丽于法,而已坐诸嘉石,役诸司空,任诸州里,尚何怨旷阴私暴诈之敢作哉!管子合独之政,乃取鳏寡而官配之,若会焉而听其自奔,则虽乱国污吏,能布此为宪令乎?盖莽之法,私铸者伍坐,没入为官奴婢,传诣钟官者以十万数,至则易其夫妇,民人骇痛。故歆增窜媒氏之文,以示周官之法,官会男女而听其相奔,则以罪没而易其夫妇,犹未为已甚也。莽之母死而不欲为之服,歆与博士献议:“周礼:‘王为诸侯缌衰,弁而加环绖,同姓则麻,异姓则葛’。”今周礼司服无“弁而加环绖”三语,则媒氏之文为歆所增窜也决矣。 〔按:莽欲九锡,则增易左传谓周公越九锡之检。莽欲称“假皇帝”,则云“书逸嘉禾篇:周公奉鬯立于阼阶,延登,赞曰:假王莅政,勤和天下。”其伪构经文,皆歆为之谋主也。又以文义核之,于“奔者不禁”下,承以“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”,则所谓“不用令”,未知其何指也。既曰“大会男女”,又曰“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”,重见赘设,失言之序。必削去“仲春之月”以下三十七字,然后媒氏之文与义皆完善。〕 呜呼!圣人之法,所以循天理而达之也;圣人之经,所以传天心而播之也。乃为“悖理逆天”之语所混淆,至于二千余年而不可辨,则歆诚万世之罪人也!余尝病班史于莽之乱政奸言,纤悉不遗,于义为踈,于文为赘。然周官之为歆所伪乱者,乃赖《班史》而备得其征,岂非圣人之经天心不欲其终晦,而既蚀复明,固有数存乎其间耶? (或曰:歆于司服职转不窜入三语,何也?盖他职所增,皆怪变不经,故必窜入以惑人听。司服职则本有“为诸侯缌衰及其首服皆弁绖”之语,而“弁而加环绖,同姓则麻,异姓则葛”,乃礼家之常谈,众共知之。歆之奸心,以周官虽藏册府,而恐吏民或私有其书,故以莽之乱政,窜入诸官,颁示天下。而于已所献议,礼家之常谈转不窜入,使人疑古书之传有同异,以比于易、诗、书之文,引用或有增损者,正所谓颠倒五经,使学士疑惑也。〔自记〕) ▼读仪礼 《仪礼》“志繁而辞简,义曲而体直”,微周公手定,亦周人最初之文也。然其制惟施于成周为宜。盖自二帝三王彰道教以明民,凡仁义忠敬之大体,虽甿隶晓然于心,故层累而精其义,密其文,用以磨礲德性,而起教于微渺,使之益深于人道焉耳。后世淳浇朴散,纵性情而安恣睢,其于人道之大防,且阴决显溃而不能自禁矣。乃使戋戋于登降进反之仪,服物采色之辨,而相较于微忽之间,不亦末乎!吾知周公而生秦、汉以降,其用此必有变通矣。独是三代之治象,与圣人彷徨周浃之意,可就其节文数度省想而得之。故昌黎韩子读此,惜不得进退揖让于其间。然其辞以类相从,其义以合而见,而韩子乃分剟而别著为篇,则非吾之所能知矣。 ▼书考定仪礼丧服后 余少读《仪礼》《丧服传》,即疑非卜氏所手订,乃一再传后,门人记述,而间杂以已意者,而于经文则未敢置疑焉。惟“尊同者不降”,时憯然不得于余心,乃试取传之云尔者剟而去之,而传之文无复舛复支离而不可通晓者;更取经之云尔者剟而去之,而经之义无不即乎人心,然后知是亦歆所增窜也。盖丧服之有厌降,见于子思、孟子之书,惟尊同不降,则秦、周以前载籍更无及此者。而于莽之过礼竭情以侍凤疾,及称供养太皇太后,义不得服功显君,事尤切近,故假是以为比类焉。 呜呼!先王制礼,有迹若相违而理归于一者,以物之则各异,而所以为则者无不同也。尊同而不降,物之则无是也。曾是可厚诬先圣而终蔽人心之同然者乎!夫莽诵六艺以文奸言,其于易、春秋间有称引,皆自为之说而谬其指。书之传、诗之序,虽有假托,而经文则未尝增易焉。然则公孙禄所谓“颠倒五经,使学士疑惑”者,丧服经传之文,尤显见于当时,而为老师宿儒所指斥者欤!〔时《周官》始出,《戴记》尚未列于学官。〕 ▼读孟子 余读仪礼,尝以谓虽周公生秦汉以后,用此必有变通。及观孟子,乃益信为诚然。孟子之言养民也,曰制田里、教树畜而已。其教民,则谨庠序之教,申之以孝弟之义,凡昔之圣人所为深微详密者无及焉。岂不知其美善哉?诚势有所不暇也。然由其道层累而精之,则终亦可以至焉。 其言性也亦然。所谓“践形养气、事天立命”,间一及之而数举以示人者,则无放其良心以自异于禽兽而已。既揭五性,复开以四端,使知其实不越乎事亲从兄,而扩而充之,则自无欲害人、无为穿窬之心始。盖其忧世者深,而拯其陷溺也廹,皆昔之圣人所未发之覆也。 呜呼!周公之治教备矣,然非因唐、虞、夏、殷之礼俗层累而精之,不能用也。而孟子之言,则更乱世,承污俗,旋举而立有效焉。有宋诸儒之兴,所以治其心性者,信微且密矣,然非士君子莫能喻也。而孟子之言,则虽妇人小子,一旦反之于心,而可信为诚然。然则自事其心与治天下国家者,一以《孟子》之言为始事可也。 ▼辨明堂位 也。谓“周人记之”,则于明堂方位、度数、朝会、礼仪宜详。谓鲁人自侈大,则宜先周公勋劳法则,以及山川、土田、附庸、殷民、周索、命诰典册,而无一具焉。至鲁君臣相弑,三传无异辞,初诵经书者皆识焉。记者能详四代之服器官,而独昧于此,岂不异哉!及读《前汉书》,然后知此莽之意,而为之者刘歆之徒耳。 莽之簒,无事不托于周公。其居摄也,群臣上奏称明堂位以定其仪,故记所称莫不与莽事相应。其称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,朝诸侯于明堂,以莽践阼背斧依南面朝群臣也。贼臣受九锡以为簒征,自莽始,故备举鲁所受服器官,以为是犹行古之道耳。其称鲁君臣未尝相弑,又以示传闻不可尽信,若将为平帝之弑设疑也。其篇首曰:“昔者周公朝诸侯于明堂之位,天子负斧依南乡而立,易周公以天子”,与当日群臣所奏周公始摄,则居天子之位,非乃六年然后践阼,隐相证也。莽赞称“假皇帝”,则奏称《书》逸《嘉禾篇》周公奉鬯立于阼阶,延登赞曰:“假王莅政,勤和天下。”书既逸矣云云者,谁实为之?又况漫无所稽之杂记哉! 或疑“周公践阼,倍依以朝诸侯”,别见史记鲁、燕世家,而荀卿儒效篇亦曰“以枝代主。”疑明堂记或有所授,不知古用简册,秘府而外,藏书甚希。太史公书,宣、成间始少出。自向校遗书,歆卒父业,以序七略,东汉宗之,凡后世子史之传,皆歆所校录也。歆既伪作明堂记,独不能增窜太史公、荀子之文哉?诗、书而外,周人之书成体而不杂者,莫如左氏春秋传。史克之颂,祝鮀之言,于鲁先世事详矣,无一语及此。而悖乱之说,皆见于歆以后始显之书,则歆实伪乱增窜以文莽之奸也决矣。 尝考鲁世家削去“成王临朝”至“□□如畏然”,燕世家削去“成王既幼”至“召公乃说”,前后文义脗合无间。而周本纪所谓“周公摄行政当国”,与尚书“位冢宰,正百工”义正相符。是则刘歆之徒所未及改更而尚存其旧者。且《金縢》乃伏生之书,始出即列于学官,称“王与大夫尽弁”,又云“公为诗以贻王,而王亦未敢诮公”,则年非甚少,断可识矣。以是观之,凡言“成王幼”者,皆莽、歆之诬妄也。盖欲言“周公践阼”,而不得不言成王幼不能践阼耳。昔韩子论学,首在别古书之正伪,取其正者以相参伍,而得其会通,则昭昭然如分黑白矣。 ▼书考定文王世子后 余少读世子记,怪其语多复沓枝赘。既长,益辨周公践阼之诬,武王梦帝与九龄之妄,而未有以黜之。及观前汉书,王莽居摄,群臣献议,称《明堂位》周公践阼,以具其仪,然后知是篇诬妄语,亦当时所增窜也。是篇所记,教世子之礼也,而称成王不能莅阼者再,周公践阼者三。成王幼而孤,无由习世子之礼,非关不能践阼也。周公抗世子之法于伯禽,岂必践阼而后法可抗哉?其强而附之,增窜之迹,隐然可寻。莽将即真,称天公使者见梦于亭长曰:“摄皇帝当为真。”故伪附此记,以示年齿命于天,而梦中得以相与。昔周文、武实见此兆,则亭长之梦,信乎其有征矣。 尝考周官显悖于圣道者实有数端,而察之莫不与莽事相应。故公孙禄谓歆颠倒五经,使学士疑惑,其罪当诛。意当其时,老师宿儒必具见周官、礼记本文,而愤其伪乱,故禄亦疾焉。余于周官之不类者,既辨而削之,乃并芟薙是篇,稍移其节次,而发其所以然之义。孟子曰:“予岂好辨哉?予不得已也。”之数者,乃礼义之大闲,自前世或疑而未决,或习而不知其非,故不自揆,刊而正之,以俟后之君子。 莽之乱政,皆托于周官,而僭端逆节,一征以礼记,其引他经,特迁其说,谬其指,而未敢易其本文。〔其受九锡奏称:“谨以六艺通义经文所见周官、礼记宜于今者,为九命之锡。”盖他经则迁就其义,而周官、礼记则增窜其文之征也。〕盖武帝时,五经虽并列于学官,而易、诗、书、春秋传诵者多,故说可迁,指可谬,其本文不可得而易也。仪礼孤学,自高堂生而外,学者徒习其容而不能通其义,故于丧服微窜经文,附以传语。至戴记则后出而未显。周官自莽与歆发,故恣为伪乱。然恐海内学士或间见周官之书,而传仪礼、戴记者能辨其所增窜,故特征天下有逸礼、古书、毛诗、周官、尔雅、天文图纤、钟律、月令、史篇文字者,并诣公车,至者以千数,皆令记说廷中,而又使歆卒父业,典校群书而颁布之。使前见《周官》、《仪礼》《戴记》之本文者,亦谓歆所增窜,杂出于廷中记说,而疑古书所传或有同异。其巧自盖者,可谓曲备矣。 自班固志艺文,壹以歆所定七略为宗,虽好古之士,无所据以别其真伪,而每至歆所增窜,则鲜不以为疑。盖书可伪乱,而此理之在人心者不可蔽也。戴氏所述礼记,无明堂位,至东汉之初,马融始入焉,其为歆所伪作,无可疑者。而此记所称“周公践阼”及他诬妄语,莫不与莽事相应,一如莽之乱政,分窜于诸官。先圣之经,古贤之记,为歆所伪乱者,转赖其自盖之迹以参互而得之。岂惟人心之不可蔽哉,盖若天所牖焉。后之人或以专罪余,则非余之所敢避也。 莽之求书,先逸礼,以戴氏所传无明堂位及此记所增窜也。次古书,以称周书,逸嘉禾篇,假王莅政也。次毛诗,以毛氏后出未显,俾众疑其引诗而迁其说,谬其指者,或出于毛氏也。〔如谓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”为“以天下养”之类〕次周官,其乱政皆分窜于诸官也。并及尔雅杂家,使众莫测也。《易》《春秋》无求焉,以莽事无所托,虽有称引,而于本文无增窜也。 昔朱子谓戴记所传,或杂以衰世之礼。然相提而论,其诬枉未有若周公践阼居天子之位者;其妖妄未有若武王梦帝与九龄,而文王复与以三者;其悖谬未有若大夫为其父母兄弟之未为大夫者之丧服如士服,及“士之子为大夫则其父母不能主”者。凡此皆先儒所深病,蒙士所心非也。莽为其母功显君服天子之吊服,而不主其丧,则杂记之文母亦歆所增窜,以示大夫、士相去一间耳。而古者子为大夫,于父母之服即有变,况践阼居天子之位乎?子为大夫,父母之为士者尚不敢主其丧,况居天子位,与尊者为体,而可私屈为母丧主乎?歆既邪恶,而文学乃足以济其奸,凡所增窜,辞气颇与《戴记》《周官》为近,故历世以来,群儒虽究察其非,终怀疑而未敢决焉。班史谓“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无道之人,考其祸败,未有如莽之甚者。”余考自古承学之士,通经习礼而为妖为孽,亦未有如歆之甚者也。然莽以六艺文奸言,当其时即交讪焉。而歆蠧蚀经传以诬圣人,乱先王之政,至于千七百余年而莫敢薙芟,则歆之罪其更浮于莽也与! ▼文王十三生伯邑考辨 余少阅大戴记,称文王十三生伯邑考,即辨其诬,而未得证验。先兄曰:“‘文王嘉止,大邦有子’,安有是?”然犹不能无疑。及考王莽传,平帝年十有二,而莽欲以女配,故歆先窜此于大戴记,以示文王始婚亦年十有二,然后莽请考论五经,以定天子之娶礼。又恐戴记出宣、元间,学者多见其书,故其后复征群士,使记说逸礼于廷中,以欺惑学士。 莽之簒,无事不托于文武、周公,盖夏殷以前先圣之事与言所传甚希,众皆耳熟焉,难以凿空构立。而经传诸子皆周人之书,遭秦火而始出于汉,故使歆典挍,卒向之业,以售其奸。自东汉相传以至于今,皆歆所校录也。学者可溺于前儒传授之言,而不别其真伪哉? ▼成王立在襁褓之中辨 “武王崩,成王幼,在襁褓之中”,说见家语,又见史记,又见贾谊保傅篇。而汉书亦云“武帝命画周公负成王图以赐霍光。”盖莽与歆既曰“成王不能践阼”,则年宜甚幼,而金縢之篇无是也。其书乃伏生所传,旧列学官,不可诪张为幻,故于戴记窜焉。又恐戴记出宣、元间,学者间有其书,故欲多为之征,而论语乃世儒所习诵,故又于《家语》窜焉。 汉兴,博学多闻莫如贾生,继春秋,创史法,嚢括载籍,为世所宗,莫如太史公,故又于二书窜焉。至汉书所云,或武帝偶命作图,以示立少子之意,或其事亦歆等构造,又或史官所记本周公辅成王图,而歆易为负,班固因之,皆不足据也。众言樊乱,必折诸经。金縢之篇曰“王与大夫尽弁”,则既冠明矣。公以诗贻王,而王亦未敢诮公,则已甚达于世事矣。以是知古书中言成王幼不能践阼者,皆妄也,而况云在襁褓之中哉?幸而金縢之篇尚存,不然则歆之怪变竟无从而得之矣。 或又以王自称“冲子”,周、召称“王孺子”为疑,是惑也。《盘庚之诰》自称“冲人”,范文子为大夫赞军谋,而武子呼为“童子。”嗣君之自谓,师保之规箴,其称言义当若此,不可以弗察也。 ▼读经解 此记中间所述多荀卿语,疑出于汉之中叶,而传荀氏之学者为之也。三代盛时,国不异政,家无殊俗,诗、书、礼、乐布在庠序,以为四术。降至春秋,王道虽微,而周礼未改。孔子赞易作春秋,其徒守之。陵夷至于战国,百家放纷,儒术大绌,焉有一国而专立一经以为教者哉?遭秦灭学,至汉景、武之间,诸老师各抱一经以授其徒,于是齐、鲁、燕、赵、邹、梁之学兴。而承其学者,复以教于乡邑,各自为方,不能相通,而其人之性质行能,亦渐摩于经说而别异焉。记者既列教之所由分,并其说之有所失,而又念一道德而同风俗,非群儒之私教所可冀也。所以养君德,施政教,正俗化,莫急于礼,而礼非天子不能行。礼之兴,然后君德可成,而百官得其宜,万事得其序,和仁信义得其质,宗庙朝廷得其秩,室家乡里得其情。礼之废,则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长幼恩薄道苦,序失行恶,其乱百出而不可禁御。凡此,皆荀氏所谓原先王,本仁义礼,正其经纬蹊径,不道礼宪,而求之于《诗》《书》,不可以得之之本指也。 夫六经火于秦,并出于汉,而礼之废则自汉始。河间献王献古邦国礼五十六篇,武帝不用,而沿袭秦故,以定宗庙百官之仪。其士礼之仅存者,亦未布颁以为民纪。自是以来,学者循诵易、诗、书、春秋之文,而虚言其义,有得有失,一如记所称。而礼则湮沈残缺,每至郊庙大议,众皆冥昧而莫知其原。闾阎士庶,丧祭宾婚,荡然一无所守,而竞于淫侈。《记》所云“以旧礼为无所用而去之”者,意在斯乎?学者可习其读而弗察欤? ▼书周官大司马四时田法后 圣人之政,尽万物之理而不过者,不惟其大,惟其细;圣人之文,尽万事之情而无遗者,不以其详,以其略。周公五官之典皆然,而大司马四时田法,尤其显著者也。盖观春与秋,而知冬夏之田,王及诸侯皆不与焉〔春著王与诸侯所执之鼓,秋著所载之旗,冬夏则特标群吏〕,盛暑隆寒,不宜以武事烦尊者〔学士冬夏不习舞,亦此义〕且官徒殷则劳费大也。观虞人所莱之野,树表者三百五十步,围禁前后之屯百步,而知乡遂公邑都家之车徒,皆前期各习于其地,而赴禁围者无几焉。乡师“前期出田法于州里”,《大司马》“前期命修战法,茇舍治兵,所辨号名旗物,畿以内毋漏焉”,则前期而备教之可知矣。使遍陈于禁围,则一乡一遂之车徒有不能容矣。此所以事习而民不烦也。鲁人大搜,自根牟至于商、卫,革车千乘,殆其遗教与? 战法、田法之详,至冬狩始见者,虽各修于其地,然必待筑场纳稼之后,乃可遍简车徒,稽人畜、旗物、军器,行于三时,则夺农功,而无地以陈车马。“辨夜事于仲夏”者,人可露处而衣装约也。于茇舍特举辨军之夜事,则知以教坐作进退、疾徐疏数之节,通乎三时矣。于夏举勺,于冬举烝,则祠尝视此矣。于春举社,则秋报可知矣。于秋举方,则春祈可知矣。 〔小雅“以社以方”,疏谓皆秋报也。大雅“方社不暮”,承祈年之后,必春祈也。吕氏月令所述多周制,孟春命祀山林川泽,邦畿四面皆有之。月令于春未及方祭,疑即方也。仲春命民社,二者正次祈谷之后,可与大雅相证。〕 于秋冬曰“致禽”,则春夏献禽之约可知矣。于冬特举馌兽,则秋犹未敢备取,而不足以供四郊之馌可知矣。田法战法,冬详其目,而春举其纲。仲冬大阅,司马建旗于后表之中,至“不用命者斩之”,即春蒐以旗致民,平列陈如战之陈也。“中军以鼙令鼓”,至“鸣铙,且却坐作如初”,即春蒐所教坐作进退疾徐疏数之节也。“以旌为左右和之门”,至“车徒皆噪”,即春蒐表貉誓民,鼓遂围禁也。前期修战法,四时所同,而于冬乃出之,则三时专辨其一,而大阅备举其全具见矣。使以晩周秦汉人籍之,则倍其丈尚不足以详其事,《经》则略举互备,括尽而无遗,是之谓圣人之文也。 ▼书辨正周官戴记尚书后 余以王莽传辨周官所伪乱,循是以考戴记、尚书及子史传注,然后知舍莽政之符验,周官无可疵者;舍莽事之比类,古圣无见诬者。循是以讨去之,然后诸经之贼蚀,一旦而廓然。呜呼!书更秦火,篇残文缺而已耳。而歆所伪乱,则混淆于本文之中,伏闇而不可见,迭出互证,深固难摇。自程、朱二子出,然后能辨古书之正伪,而后之儒者知以理义为衡,故凡周官、戴记、书传、诗序之纰谬,虽未辨所从生,而鲜不以为疑。疑之者众,然后或得其间,而白黑可判焉。汉儒之治经,莫勤于郑氏。然以莽事训周官,而于“周公践阼”、“文王受命称王”,皆笃信焉,而益漫其支流,况毛序、孔《传》之伪杂乎?世俗之贸儒,尚或以经说惟汉儒为有据,而诋程、朱为凭臆,非所谓失其本心者与? ▼记王巽功周公居东说 泾阳王巽功卧疾连月,时往问之。一日语余曰:“周公居东,惟集传居国之东为近,而未著其何地也。自我观之,王欲亲逆,即驾而出郊,就令出舍以俟公,必信宿可至。古者大夫有罪,自投于私邑以待放,礼也。然则公所居,其近在郊关之内与?”余曰:“‘子之言其信。畿内公卿之采地,当在县畺,而有勋劳者别有赏田。周官载师‘以赏田任远郊之地’,司勋掌六乡赏地之法,以等其功’是也。春秋传曰:‘自陕以西,召公主之;自陕以东,周公主之’。公主东诸侯,则邑于国之东宜矣。公之避与禹、益之避异,禹、益之避以远为宜,公之避以近为宜。其不之县畺之采,而退就近君之小邑,理固宜然。然则公所居为镐东乡郊之赏邑决矣。” 巽功仕不废学,其出为监司,所领皆大藩,而返自江西,诗说成。其疾也,夜不能寐,辄思尚书疑义。及旦,伏枕而为草今文二十五篇,将遍矣,气虽困,见余辄蹶然兴,问辨移时。尝语河南李雨苍曰:“吾见望溪,则旷然无忧,而身为之轻效,速于药物。”其好学求友之切如此。是日也,以疾动,不任笔墨,又间厕余言,乃属余为之记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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