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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八 记、传


  ◎记

  ▼别建曾子祠记

  雍正三年春,苞赴京师,道济宁,诸暨杨三炯以兖郡丞督漕驻此,云始到官,寓署之西偏,盖曾子故居也。听事处即正庙前吏者迁主扲西城楼而宅之,又于隙地治燕私之斋。余将就其址构数楹,迎主归定祀,且延师召诸生讲诵于此,俾众著于先贤之遗迹而不敢废焉。舍故庙而别祠,恐后之人狃于前事而不能保也。秋九月,以书来请《记》,曰:“工讫矣。”余尝谓道一而已,而圣贤代兴,其操行之要,与所示学者入德之方,则必有为前圣所未发者。诗、书、易、礼,深微奥博,非积学者不能遍观而骤入也。至孔子则所言皆平近显易,夫人可知,而六经之旨备焉。至曾子传大学,揭慎独之义,俾学者随事触物而不容自欺,所以直指人心、道心之分,而开孟子所谓几希之端绪,乃前之圣人所未发也。其自称曰“吾日三省吾身”,即慎独之见于操行之实者耳。

  夫见庙而思敬,过墓而知哀,苟有人心者莫不然,况入先贤之宫,而有漠然无所兴起者乎?诸生诚切究夫省身慎独之义,则知功利之溺心,词章之蠧学,而慨然有志于远且大者。而后之吏者,自惟燕私之居,则务广而无穷,而先贤祀享、诸生讲诵之地,尽取而不留一区,其必有不得于心者矣。此三炯之志也。江南后学方苞记。

  ▼弦歌台记(代)

  陈州城外西南隅,相传孔子绝粮处,旧有祠曰“阨台。”明嘉靖中,巡按御史某更名“弦歌祠”,屡修屡废。客以告余,因遣人鸠工饬材营葺,俾复其旧。经始于康熙五十一年某月某日,告讫于次年某月某日。州之人士备述其川原林麓之胜,因董役者以请《记》于余。余思之经旬,而未得所以为言之义焉。将陈夫子之德与道与,则乾坤之容,日月之光,不可绘画,且语之至者,已备于前贤矣。将谓兹台为邑人所瞻仰与?则今天下郡州县学,皆有夫子庙堂,过者不戒而肃恭,亦不系乎兹台之存毁。至于川原林麓之观,又不足道也。

  是役也,特以至圣遗迹所留,有以告者,则不得任其终圮,故第书所缘起,以及毕工之月日云。

  ▼重建阳明祠堂记

  自余有闻见百数十年间,北方真儒死而不朽者三人,曰定兴鹿太常、容城孙征君、睢州汤文正。其学皆以阳明王氏为宗。鄙儒肤学,或剿程、朱之绪言,漫诋阳明,以钓声名而逐势利。故余于平生共学之友,穷在下者,则要以默识躬行;达而有特操者,则勖以睢州之志事,而毋标讲学宗指。

  金陵西华门外旧有阳明书院,不知废自何年,讲堂、学舍、周垣尽毁,其余屋圃者居之,缭以厕匽,欲声其罪,则其人已亡;欲复其旧,则费无所出。乾隆十一年,贵州布政使安州陈公调移安徽,过余北山,偶言及此,遂议兴复。逾岁五月告成,属记之。盖公乃余素以《睢州志》事相勖者,其尊人鸣九先生承忠节征君之学,为教于乡国,故公于兹祠成之如此其速也。

  嗟乎!贸儒耳食,亦知阳明氏揭“良知”以为教之本指乎?有明开国以来,淳朴之士风,至天顺之初而一变。盖由三杨忠衰于爵禄,以致天子之操柄,阁部之事权,阴为王振、汪直辈所夺,而王文、万安首附中官,窃据政府,忠良斥廷杖,开士大夫之务进取者,渐失其羞恶是非之本心,而轻自陷于不仁不义。阳明氏目击而心伤,以为人苟失其本心,则聪明入于机变,学问助其文深,不若固守其良知,尚不至梏亡而不远于禽兽。

  至天启中,魏党肆毒,欲尽善人之类,太常征君目击而心伤,且身急杨、左之难,故于阳明之说直指人心者,重有所感发,而欲与学者共明之。然则此邦人士升斯堂者,宜思阳明之节义勋猷、忠节征君、文正之志事为何如,而已之日有孜孜者为何事,则有内愧而寝食无以自安者矣。又思阳明之门,如龙溪、心斋,有过言畸行,而未闻其变诈以趋权势也。再传以后,或流于禅寂,而未闻其贪鄙以毁廉隅也。若口诵程、朱而私取所求,乃《孟子》所谓“失其本心,与穿窬为类”者,阳明氏之徒且羞与为伍,是则陈公重建兹祠之本志也夫!

  郡志载前辈焦弱侯《重修书院记》略云:“创建者海门周公,时摄京兆,厥后与参黄公嗣事,乃成之。”今兹重建,费大于作始,公惟不诘屋与地私相授受之由,而官赎之,价从其柢。鸠工庀材,并出禄赐,邑侯海宁许君助之,属役于绅士,不由胥吏,故不日而事集。经始于乾隆十一年季冬,讫工于十二年仲夏。望溪方苞记。

  ▼鹿忠节公祠堂记

  定兴鹿忠节公致命于城西北隅,邑人就其地为祠。曾孙某葺之,列树增舍,俾子孙暨乡人志公之学者,得就而讲习焉。

  余尝谓自阳明氏作,程、朱相传之统绪几为所夺。然窃怪亲及其门者,多猖狂无忌。而自明之季以至于今,燕南、河北、关西之学者,能自竖立,而以志节事功振拔于一时,大抵闻阳明氏之风而兴起者也。昔孔子以学之不讲为忧,盖匪是则无以自治其身心,而迁夺于外物。阳明氏所自别于程、朱者,特从入之径途耳。至忠孝之大原,与自持其身心而不敢苟者,则岂有二哉?方其志节事功赫然震动乎宇宙,一时急名誉者,多依托焉以自炫,故末流之失,重累所师承。迨其身既殁,世既远,则依托以为名者,无所取之矣。凡读其书,慕其志节事功而兴起者,乃病俗学之陋,而诚以治其身心者也。故其所成就,皆卓然不类于恒人。

  吾闻忠节公之少也,即以圣贤为必可企,而所从入,则自阳明氏。观其佐孙高阳及急杨左诸公之难,其于阳明氏之志莭事功,信可无愧矣。终则致命遂志,成孝与忠,虽程朱处此,亦无以易公之义也。用此知学者果以学之讲为自事其身心,即由阳明氏以入,不害为圣贤之徒。若夫用程朱之绪言,以取名致科,而行则背之,其大败程朱之学,视相诋訾者而有甚也。

  公之生平耿著于天壤,盖无俟于余言,故独著其所以为学之指意,使学者知所事而用自循省焉,是则公之志也夫!

  ▼修复双峰书院记

  容城孙征君,明季尝避难于易州之西山,学者就其故宅为双峰书院。其后征君迁河南,生徒散去,为土人侵据。其曾孙用桢讼之累年,始克修复,而请余记之。

  余观明至熹宗时,国将亡而政教之仆也久矣,而士气之盛昌,则自东汉以来未之有也。方逆奄魏忠贤之炽也,杨、左诸贤首罹其锋,前者糜烂,而后者踵至焉。杨、左之难,先生与其友出万死以赴之。及先生避乱山谷间,生徒朋游弃家而相保者比比也。呜呼!诸君子之所为,虽不能无过于中,而当是时,礼义之结于人心者,可不谓深且固与!其上之教,下之学,所以藴蒸而致此者,岂一朝一夕之故与?夫晩明之事,犹不足异也。当靖难兵起,国乃新造耳,而一时朝士及闾阎之布衣,舍生取义,与日月争光者,不可胜数也。

  尝叹五季缙绅之士,视亡国易君,若邻之丧其鸡犬,漠然无动于中。及观其上之所以遇下,而后知无怪其然也。彼于将相大臣所以毁其廉耻者,或甚于臧获,则贤者不出于其间,而苟妄之徒回面污行而不知愧,固其理矣。明之兴也,高皇帝之驭吏也严,而待士也忠。其养之也厚,其礼之也重,其任之也专。有不用命而自背所学者,虽以峻法加焉,而不害于士气之伸也。故能以数年之间,肇修人纪,而使之勃兴于礼义如此。由是观之,教化之张弛,其于人国轻重何如也?

  余因论先生之遗事,而并及于有明一代之风教,使学者升先生之堂,思其人,论其世,而慨然于士之所当自厉者。至其山川之形势,堂舍之规,兴作之程,则槩略而不道云。

  ▼仁和汤氏义田记

  仁和汤少宰西涯置义田如干亩,以赡其族人,式法一取之吴郡范氏。少宰卒于京师,其子学基将御匶以归,请余记之。

  《传》曰:“尊祖故敬宗,敬宗故收族。”先儒尝叹宗法不行,则民俗无由淳,国势无由固。然其所以不行者有说焉。古之时,大功同财而有禄者,必仁其族。其平时饥寒相恤,死病相救,故有事则聚族而谋,犯难去国,以其族行而莫之敢贰也。自秦人子壮出分,后世沿以为俗,期之兄弟,能不异居与财者鲜矣。故士大夫家累巨万,其亲属或不蒙其润泽,况族人乎?是以平居相视如途人,甚则号呶诟谇而莫之能御。吴、楚、闽、越山泽乡邑之间,族聚者常千百人,而宗法无一能行,此之故也。

  余尝至吴郡,闻范氏之《家法》:宗子正位于庙,则祖父行俛首而听命,过愆辨讼,皆于家庙治之。故范氏之子孙,越数百年无受罚于公庭者。盖以文正置义田,贫者皆赖以养,故教法可得而行也。嗟乎!世之厚自封殖者,徒以私其子孙耳。然易世以后,货以悖出,而子孙无一垄之植者多矣。文正置义田以赡其族也,而子孙享之者垂七百年。天道人事之类应而不忒如此,不可为愚者之炯鉴哉!少宰家无赢余,所遗于子若孙者,尚不及义田之半,可谓能厚其本根者矣。学基请记其事,岂惟扬父之美,亦欲其族人群相勖于范氏之家法也。

  ▼游丰台记

  丰台去京城十里而近,居民以莳花为业,芍药尤盛。花时,都人士群往游焉。余六至京师,未得一造观。戊戌夏四月,将赴塞门,而寓安之上党,过其寓为别曰:“盍为丰台之游?”遂告嘉定张朴村、金坛王箬林、余宗弟文辀、门生刘师向,共载以行。

  其地最盛者称王氏园,扃闭不得入,周览旁舍,于篱落间见蓓蕾数畦。从者曰:“止此矣。”问之土人,初植时,平原如掌,千亩相连,五色间厕,所以为异观也。其后居人渐多,各为垣墙篱落以限隔之,树木丛生,花虽繁,隐而不见。游者特艳其昔之所闻,而纷然来集耳。因就道旁老树席地坐。久之,始得圃者宅后小亭而憩休焉。少长不序,卧起坐立惟所便人畅所欲言,举酒相属,向夕犹不能归。盖余数年中,未有燕游若此之适者。

  念平生钝直寡谐,相知深者,二十年来凋零过半,其存者诸君子居其半矣。诸君子仕隐游学各异趋,而次第来会于此,多者数年,少亦历岁移时,岂非事之难期而可幸者乎?然寓安之行也,以旬日为期矣。其官罢而将归者文辀也,事毕而欲归者朴村也,守选而将出者刘生也。惟箬林当官而行且告归,计明年花时滞留于此者,惟余独耳。岂惟余之衰疾羁孤,此乐难再,即诸君子踪迹乖分,栖托异向,虽山川景物之胜什百于斯,而耆艾故人,天涯群聚,欢然握手如兹游者,恐亦未可多觏也。因各述以诗,而余为之《记》云。

  ▼记寻大龙湫瀑布

  八月望前一日,入鴈荡,按《图记》以求名迹,则芜没者十之七矣。访于众僧,咸曰:“其始辟者,皆畸人也,庸者继之,或摽田宅以便其私,不则苦幽寂,去而之他,故蹊径可寻者希。”过华严,鲍甥率众登探石龙鼻流处,余止山下,或曰:“龙湫尚可至也。”遂宿能仁寺。诘旦,舆者同声以险远辞。余曰:“姑往焉,俟不可即而去之,何伤?”沿涧行三里而近,绝无险艰。至龙湫庵,僧他出,樵者指道所由。又前半里许,蔓草被径,舆者曰:“此中皆毒蛇狸虫,遭之重则死,轻则伤。”

  怅然而返,则老僧在门问故,笑曰:“安有行二千里,相距咫尺至崖而反者,吾为子先路。”持小竿,仆李吉随之,经蒙茸,则手披足踏。舆者坦歩里许,径少窄,委舆于地曰:“过此则山势陡仄,决不能前矣。”僧曰“子毋惑,惟余足迹是瞻。”鲍甥牵引越数十歩,则蔓草渐稀,道坦平,望见瀑布。又前列坐岩下,移时乃归。舆者安坐于草间,并作乡语怨詈老僧曰:“彼自耀其明,而征吾辈之诳,必众辱之。”

  嗟乎!先王之道之榛芜久矣。众皆以远迹为难,而不知苟有识道者为之先,实近且易也。孔、孟、程、朱皆困于众厮舆,而时君不寤,岂不惜哉!夫舆者之诳,即暴于过客,不能谴呵而创惩之也,而怀怒蓄怨至此,况小人毒正,侧目于君子之道,以为不利于其私者哉!此严光、管宁之俦,所以匿迹销声,而不敢以身试也。

  ▼题天姥寺壁

  癸亥仲秋,余寻医浙东,鲍甥孔巡从行。抵嵊县,登陆,问天姥山,肩舆者曰:小邱耳,无可观者。但山下有古树,介寺基与园圃之间,园者将薪之,僧以质于官,不能辨也。雷破而中分之,木身煨烬者十之七,自上科至下根,斩然离绝近三尺,其旁之依皮而存者仅矣,而枝叶蔚然,于今数百年。

  至山下,果如所云。即而视其树,则中焦者可爪而验也。鲍甥曰:“嘻,咄哉!李白之诗,乃不若舆夫之言之信乎?”余曰:“诗所云乃梦中所见,非妄也。然即此知观物之要矣。天下事必见之而后知,行之而后难。凡以意度想象而自谓有得者,如赵括之言兵,殷浩之志恢复,近世浮慕陆王者之谈性命,皆梦中语也,而昩者多信为诚然。若目击而心通,或实有师承,则人虽微,其言不可忽,如临清老人之分河流,蜀木工之解《未济》是也。物之生也,若骤若驰,吉凶倚伏,颠倒大化中,当其时不自觉也。惟达者乃能见微而审所处。假而兹树非残于雷火,必终归于薪爨,是震而焚之,乃天所以善全其生,而使之愈远而弥存也。”鲍甥曰:“斯言也,不可弃。”遂书于壁,使览者触类而得其所求思焉。

  ▼游雁荡记

  癸亥仲秋望前一日,入雁山,越二日而反。古迹多榛芜,不可登探,而山容壁色,则前此目见者所未有也。鲍甥孔巡曰:盍记之?余曰:兹山不可记也。

  永、柳诸山,乃荒陬中一邱一壑,子厚谪居,幽寻以送日月,故曲尽其形容。若兹山,则浙东西山海所蟠结,幽奇险峭,殊形诡状者,实大且多。欲雕绘而求其肖似,则山容壁色,乃号为名山者之所同,无以别其为兹山之岩壑也。而余之独得于兹山者,则有二焉。前此所见,如皖桐之浮山,金陵之摄山,临安之飞来峰,其崖洞非不秀美也,而愚僧多凿为仙佛之貎相,俗士自镌名字及其诗辞,如疮痏蹶然而入人目。而兹山独完其太古之容色,以至于今。盖壁立千仞,不可攀援,又所处僻远,富贵有力者无因而至,即至亦不能久留,构架鸠工,以自标揭,所以终不辱于愚僧俗士之剥凿也。又凡山川之明媚者,能使游者欣然而乐,而兹山岩深壁削,仰而观,俯而视者,严恭静正之心不觉其自动。盖至此则万感绝,百虑冥,而吾之本心乃与天地之精神一相接焉。察于此二者,则修士守身涉世之学,圣贤成已成物之道,俱可得而见矣。

  ▼封氏园观古松记

  封氏园盘松偃卧如盖,南北椭蘟可半亩,为京师古迹,而余独未尝见。康熙壬寅秋,寓安将南归,邀余及若霖同往。时余暑未退,游者杂至,壶觞交哗,余三人就阴坐井栏,移时然后去。雍正元年癸卯冬,寓安复至京师,踰年二月将归,曰:“吾十至京师,蹉跎竟世。曩吾之归,不谓其复来也,今吾之来,不谓其复归也,独幸与古松得再见耳。”时新知又得舒君子展,而若霖改官吏部,无余闲,期以二月既望先后集松下。余与寓安、子展前至,林空无人,布席列几案,坐卧及饮酒疎数惟所便拾诵《九歌》乐府古辞,日入星见,而若霖不至。翼日相期再往,则薄暮矣。甫至,厉风起,遽登车归,饮于子展氏,坐方定而风止。庄周云:“物之生也,若骤若驰,无动而不变,无时而不移。”以一日之游,而天时人事不可期必如此,况人之生,遭遇万变,能各得其意之所祈向耶?

  余始见兹松,惟南枝色微黄,余皆郁然。及再过而瘀伤者几半,虽生意未尽,非完松矣。兹松之植也五百余年,其荣枯乃在间岁中,而余适见之,岂其迹之将湮而神者,俾借吾辈之游以传于后耶?见于文,所以志兹松之遭遇,以为不幸中之幸也。

  ▼金陵会馆记

  京师之有会馆,乃乡先生建立,以便后进之贡成均,试京兆、礼部,守选于吏部者。自明以来,虽小郡邑,选举者稍众,必争为之,而金陵无有。

  康熙二十二年,罗大理集众力建馆于正阳门之东,以为仕者、商者岁时聚会之所。门堂外群室不过数区,赴公车者暂止而不可久留。吾友宥函既成进士,欲别建焉,而力不逮也。雍正五年春,告余曰:“乡人某有故宅在城西南,捐以为馆,虽修治不易,然其基立矣。”因勤以为己任。踰年,宥函自翰林简台中,寻以老疾告归,而馆之工役粗毕,又市宅后弃地垣而合诸馆以待继事者之恢拓焉。夫金陵为东南大都会,数百年以来,乡先生之贵盛者不少矣。宥函起寒素,官文学,清要为日甚近,而能就此,以斯知事之集,惟其志之确,不惟其力之强,又以见任事者果能设诚以为之倡,自有以感人心之同而成所务也。

  宥函以作始之艰,虑其久而隳,乃集众议,凡应举及守选者入居,皆量资完葺。其贵盛者,则无问入居与否,必重有所出,以待修治恢拓之大用。公定《条例》,以属馆人,而出入则士大夫共稽之。夫凡物之情,方其作始,多畏难惜力,而曰“非吾一人任也。”及安受其成,则又以谓“吾直寄焉”,而不复为之计久长。此凡事所以难成而易败也。凡会于斯者,皆吾侪之将出任国事,以为民依者也。果能以宥函之心为心,则岂独兹馆之不废哉?其当官守道,必有以异于比俗之人矣。

  ▼筑子婴堤记

  自三楚、吴、越之漕,皆由江溯淮以入于河,而兖、豫诸水之下流,复会于河、淮。淮南诸州数困于水,而秦邮与宝应最剧。宝应之田污下,近湖者为积水所陷十有六七,惟漕河之东附堤地稍高,邑仰食焉。而缘堤故有含洞,时蓄泄以便漕河水暴上,则堤下之民被灾尤剧,有将矱刈而沉没无遗者焉。于是邑民于堤外更筑堤,束内堤泄流以归湖。而界首之东有堤曰“子婴”为大。

  岁丙子,淮南诸州大水,邑人已重困。其明年七月,禾将登,而甚雨骤至,子婴堤溃。溃之夕,邑士大夫之燕者罢,商旅之行者止,乡邑之民往来号呼者,声填于道也。于是张侯以夜半冐风雨至堤上,相度形势,为书告治河长官,请闭含洞数日,使民得修堤。而淫雨连月不止,堤数筑数溃,而堤下之禾尽没。其冬,邑大饥,下郡粟犹不足以振焉。

  又明年为今戊寅,堤下之民以禾没筑,费无所更,不敢复言修堤事。张侯召之曰:“方秋时,水潦降,含洞开,工费而筑不坚。今筑以春,劳费不及半,而计其功当倍蓰。”乃官市堤下田数顷,益拓其故址为籍属堤下占田者,征役千二百,身行筑者,经始于二月朔后六日,历三旬堤成。邑人熹如既有年。

  余闻郑、宋之间,连数百里,往往为废墟。古者用弹丸之地,兵车玉帛四出而不匮,盖人私其土而无遗利也。自郡县法行,吏视其官如传舍川浍,田畴不治,灾患不谋,则土利多废而民生蹙。有治民事甚于民之急其私如张侯者,不可没也。巳时,余客淮南,邑人请书其事,遂记之。

  ▼重建润州鹤林寺记

  余少游名山,入古寺,见佛相,肃拜之礼亦不敢施,而羁穷远游。及难后,多与学佛者往还,乃悟退之之亲大颠、永叔,求天下奇士不得,而有取于秘演、惟俨辈,良有以也。亡友刘古塘云:“佛之理吾不信,而窃喜其教绝婚宦,公货财,布衣蔬食,随地可安。士之萧散孤介而不欲违其本心者,往往匿迹于其中。故朱子亦尝谓彼家有人。”

  歙州程生崟,少从余游。生生长素封之家,而倜傥少俗情。早岁成进士,历官兵部郎中。会世宗宪皇帝董正吏治,剏立会考府,擢领司事。时生年方壮,兄弟众多,母夫人寿始及耆,而告归色养,二十余年不出,以至母夫人之终,而生老矣。生家淮阴,侍母不敢旬日违离。时游金焦北固,寻苏子瞻、米南宫遗迹,得彻机上人于黄鹤寺故址荒原破屋中。盖寺焚于康熙五十余年,殿宇荡然,仅存倾圮小楼三间。彻机自幽燕南游,支柱而栖之,志在兴复。程生感焉,次第修筑数年,殿宇、门庑、寮房、斋厨略具。

  乾隆丁卯,余年八十。首夏,生趣余为金焦之游,留幞被寺中。盖知余少壮远游,不得在二亲侧,三十年来,恒宿外寝,生辰令节,必避居郊原野寺,不受子孙觞酌也。将归,生言必得余为之《记》,始餍彻机之志。盖以佛之徒有见于前贤之记序者,其名常不没于学士大夫之耳也。次年五月,余与生送故人于瓜渚,彻机帅其徒涉江就余。窥其意,欲得余文甚迫,而口不言余动于其诚,又回忆平生悲忧危蹙,未有从容山水间,身心中一无系累,如往岁之游者,不可以不识也。

  寺在润州南门外黄鹤山下,本东晋时竹林寺。相传宋武帝微时经过,有黄鹤翼蔽之祥,土人遂以名其寺与其山。唐初马玄素禅师发名于此,一毁于唐末薛朗、刘浩之乱,再毁于明永乐中。今兹三毁而重建,工毕于乾隆十有二年季春,其东偏子瞻竹院生犹将嗣事焉。六月朔日,望溪方苞记。

  ▼重修清凉寺记

  先兄尝言:“自明中叶,儒者多潜遁于释,而释者又为和通之说以就之,于是儒释之道混然。儒而遁于释者,多猖狂妄行,释而慕乎儒者,多温雅可近。”余行天下,每以是阴辨儒释,而择其可交者。

  雍正二年,请假归葬,卜兆未定,不敢即私室,寓北山僧舍。会黄山老僧中州率其徒来居清凉寺,数与往还。中州之来,踰月而寺火,惟存西北隅小屋三四间。尝谓余曰:“造物者,盖以新之责老僧也,俟其成,公必记之。”及乾隆七年,余归里,更往观焉,则尽复其故而焕然新。中州博学工诗赋,所至荐绅富商争凑之,故兴之如此其易也。其徒烛渊、纬林嗣守之,亦以文学为学佛者倡,每相见,必举前语索记。

  又五年,丙寅夏六月望后五日,余疾作,夜不能寐,偶忆先兄语,晨起而记之,以释诺责,且以示学儒者,慎毋阴遁于释,独宜念其能笃信师说,以兴作艰重为己任,而卒以有成。吾侪对之,宜有愧色也。(其肇工落成之日月,用财之凡数,乐输者之姓名,二僧自记之,以列碑阴可矣。)

  ▼良乡县岗洼村新建通济桥碑记

  沛上人初至京师,居禁城西华门外道旁小庵,遂兴其地为禅林,敕赐静默寺,一时王公贵人多与之游。康熙六十一年,余充武英殿修书总裁,托宿寺中,与之语,窥其志趋,乃游方之外而不忘用世者,遂奄留旬月,自是为昵好。

  上人本师在安肃,又尝兴寿因寺于良乡。每经岗洼村,闵行旅涉河之艰,偶见车偾马伤,遂竭资聚建石桥,石工别耗之,功不就。久之,郡丞经过汜,询而得其情,将诘治,乃获讫工,时雍正三年三月也。越十年,而请余为《碑记》。余尝见上人居母与兄之丧,沉痛幽默,虽吾党务质行者,无以过也。

  营田之兴,庸吏建闸障水于安肃之瀑河,每岁伏秋,流漂数十里,村落阻饥。上人见往来寺中者,辄指画形势及土人荡析离居状,语闻于河督顾公,奏复其旧。内府有疑狱,大小司寇奉命谳决,众会于寺以待。事中有以深刻为能者,上人危言以怵之,闻者莫不变色易容。噫!使夫人而有官守,其急民病,直言抗节当如何?朱子尝病吾道之衰,而叹佛之徒为有人,其有以也夫!

  兹桥去京城四十里而近,乃冠盖往来之冲,故志上人成此之艰,并及其志行,俾儒之徒过此而寓目者,有以观省而自矜奋焉。乾隆二年八月,望溪方苞记。

  ◎传

  ▼孙征君传

  孙奇逢,字启泰,号钟元,北直容城人也。少倜傥,好奇节,而内行笃修,负经世之略。常欲赫然著功烈,而不可强以仕。年十七,举万历二十八年顺天乡试。

  先是,高攀龙、顾宪成讲学东林,海内士大夫立名义者多附焉。及天启初,逆奄魏忠贤得政,叨秽者争出其门,而目东林诸君子为党。由是杨涟、左光斗、魏大中、周顺昌、缪昌期次第死厂狱,祸及亲党。而奇逢独与定兴鹿正、张果中倾身为之,诸公卒赖以归骨,世所传范阳三烈士也。

  方是时,孙承宗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、辽,奇逢之友归安茅元仪及鹿正之子善继皆在幕府。奇逢密上书承宗,承宗以军事疏请入见。忠贤大惧,绕御床而泣,以严旨遏承宗于中途,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义。台垣及巡抚交荐,屡征不起。承宗欲疏请以职方起赞军事,使元仪先之,奇逢亦不应也。其后畿内盗贼数骇,容城危困,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,门生亲故从而相保者数百家。

  奇逢为教条,部署守御,而弦歌不辍。入国朝,以国子祭酒征,有司敦趣,卒固辞,移居新安。既而渡河,止苏门百泉,水部郎马光裕奉以夏峰田庐,遂率子弟躬耕。四方来学愿留者,亦授田使畊,所居遂成聚。奇逢始与鹿继善讲学,以象山、阳明为宗。及晩年,乃更和通朱子之说。其治身务自刻砥,执亲之丧,率兄弟庐墓侧,凡六年。人无贤愚,苟问学,必开以性之所近,使自力于庸行。其与人无町畦,虽武夫悍卒、工商隶圉、野夫牧竖,必以诚意接之。用此名在天下,而人无忌嫉者。方杨、左在难,众皆为奇逢危,而忠贤左右皆近畿人,夙重奇逢质行,无不阴为之地者。鼎革后,诸公必欲强起奇逢,平凉胡廷佐曰:“人各有志,彼自乐处隐就闲,何故必令与吾侪一辙乎?”居夏峰二十有五年,卒年九十有二。河南北学者,岁时奉祀百泉书院,而容城与刘因、杨继盛同祀,保定与孙文正承宗、鹿忠节善继并祀学宫。天下无知与不知,皆称曰夏峰先生。

  赞曰:先兄百川闻之夏峰之学者,征君尝语人曰:“吾始自分与杨、左诸贤同命,及涉乱离,可以犯死者数矣,而终无恙,是以学贵知命而不惑也。”征君论学之书甚具,其质行学者谱焉,兹故不论,而独著其荦荦大者。方高阳孙少师以军事相属,先生力辞不就,众皆惜之,而少师再用再黜,讫无成功。《易》所谓“介于石不终日”者,其殆庶几耶!

  ▼白云先生传

  张怡,字瑶星,初名鹿征,上元人也。父可大,明季总兵登莱。会毛文龙将卒反,诱执巡抚孙元化,可大死之。事闻,怡以诸生授锦衣卫千户。甲申,流贼陷京师,遇贼将,不屈,械系,将肆掠,其党或义而逸之,久之,始归故里。其妻己前死,独身寄摄山僧舍,不入城市,乡人称“白云先生”。

  当是时,三楚、吴、越耆旧多立名义,以文术相高,惟吴中徐昭发、宣城沈眉生躬耕穷乡,虽贤士大夫不得一见其面,然尚有楮墨流传人间。先生则躬樵汲,口不言《诗》《书》,学士词人无所求取,四方冠盖往来,日至兹山,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。

  先君子与余处士公佩岁时问起居,入其室,架上书数十百卷,皆所著经说及论述史事。请贰之,弗许,曰:“吾以尽吾年耳。已市二瓮,下棺则并藏焉。”卒年八十有八。平生亲故夙市良材,为具棺椁。疾将革,闻而泣曰:“昔先将军致命危城,无亲属视含殓,虽改葬,亲身之椑弗能易也,吾忍乎?”顾视从孙某,趣易棺,定附身衾衣,乃卒。时先君子适归皖桐,反则已渴葬矣。或曰书已入圹,或曰《经说》有贰,尚存其家。

  乾隆三年,诏修《三礼》,求遗书。其从孙某以书诣郡,太守命学官集诸生缮冩,久之未就。先生之书,余心向之,而惧其无传也久矣。幸其家人自出之,而终不得一寓目焉,故并著于篇,俾乡之后进有所感发,守藏而传布之,毋使遂沉没也。

  ▼四君子传(并序)

  余弱冠从先兄百川求友,得邑子同寓金陵者,曰刘古塘,于高淳得张彝叹。归试于皖,得古塘之兄北固,于宿松得朱字绿。辛未游京师,得四人,曰宛平王昆绳,无锡刘言洁,青阳徐诒孙。其志趋之近者,则古塘、彝叹、言洁、诒孙也;术业之近者,则昆绳、字绿、北固也。余生平昵好志趋、术业之近,与诸君子比者有矣。然其年或先后生于余,而自有其侪,或年相若而交期则后。惟诸君子同时并出,而为交皆久且深,故世莫不闻。

  癸巳春,余出刑部狱,信宿金坛王若霖寓斋。若霖曰:“吾与诸公每私议南士之相引为曹而发名于世者,其朋有三焉:行修而学殖者,莫如子之徒;其遇之穷而无一得其所者,亦莫如子之徒也。”因屈指死者七人,皆赍志也。存者三人,则余罹于罚。古塘中岁遘无妄之灾,病且聋,彝叹老而无子,相与痛惜者久之。后四年丁酉秋,偶忆其言,作《四君子传》。先君之殁也,余既为志铭,诒孙北固有哀辞,字绿有墓表,故弗更著焉。

  *

  王源,字昆绳,世为直隶宛平人。父某,明锦衣卫指挥,明亡,流转江淮,寓高邮。源少从其父,喜任侠言兵。少长,从宁都魏叔子学古文。性豪迈,不可羁束,于并世人视之蔑如也,虽古人亦然。所心慕独汉诸葛武侯、明王文成。于文章自谓左丘明、太史公、韩退之外,无肯北面者。年四十余,以家贫父老,始游京师佣笔墨。贵人富家多病其不习时文,笑曰:“是尚需学而能乎?”因就有司求试,举京兆第四人,曰:“吾寄焉”,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。源以贫无资,不能不托迹诸公间,而常以自鄙,未肯降辞色。或极饮大醉,嘲谑骂讥,中其所忌讳。诸公用此阳体貎之而阴摈焉。

  源虽好气,与世参商,然内行笃修。其兄死,旬岁中貎若非人。以余所见,居兄弟之丧,颜色称其情者,独源与山阳刘永桢两人而已。其于人果有善,未尝不降心。晩年与蠡县李塨游,大恱之,遂与师事博野颜习斋,学礼终日,正衣冠,对仆隶必肃恭。然自负经世之略益坚,每曰:“吾所学乃今始可见之行事,非虚言也。”始源慨不快意,五十后葬其亲,遂弃妻子为汗漫之游,至名山广壑,辄淹留踰时,忽复他往,见人不自道姓名。逾六十复归,往来金陵、淮扬间,客死山阳,惟兄之甥蒋衡视含殓。卒之夕,神色傲然,无一语及家事。其古文既刻者世多有。所著《易传》十卷、《平书》二卷、《兵论》二卷,及未刻古文藏于家。

  *

  刘齐,字言洁,无锡人。康熙丙寅,以选贡入太学。方是时,昆山徐尚书乾学方以收召后进为己任,而为祭酒司业者多出其门。海内之士,有为尚书所可者,其名辄重于太学;有为太学所推者,则举京兆,进于礼部,犹历阶而升,鲜有不至者。惟齐与其友三数人,闭门修业,孤立行己意,踬而不悔。其后石门吴涵为司业,重其学,延致于家,声誉赫然公卿间。太学尝取高第教习官学生,齐与焉。期满,例录叙于吏部,授县令者十之八,为正途,授州佐者十之二,为冗杂,且底滞无选期。自徐尚书罢归,公卿多欲以收召后进为名者,而某为少宰,自谓起荒陬,至大僚,尤欲擅风雅之誉,使人礼先于齐曰:“吾久知君,可来见,必为选首。”齐谢不往。某衔之,系籍州佐。某由是丛诟讪,而齐望益高。或曰:“将飞者缩翼,君自是举京兆,升礼部,益可必矣。”齐闻,即日趣装归。归数年,竟卒,年四十有七。

  齐性沉毅,与人居,终日温温而退,皆严惮之。偃卧一室,天下士常想望其风采。既卒数年,江东十郡之士上言督学使者,“士有无爵与年而学行可为表仪者二人,宜祀于乡。”其一齐,其一余,亡兄百川也。始徐尚书执权,藉以收召天下士,士争凑之,惟齐与其友数人执节不移。久之,此数人为清议所从出,士之蹇拙自负而务立名义者皆宗之。虽布衣,其重若与公卿相踦。自齐归,其友亦次第归,太学生虽有洁已自好者,而气槩不足动人,清议遂由是消委云。

  *

  张自超,字彝叹,高淳人,世居苍溪。少孤,课耕奉其母。其族故不繁,而亲属凋尽,高祖以下惟一身,常自惴视人世所歆羡,泊如也。为诸生,试必冠其曹。困举场几三十年,未尝有愠色。治古文及诗,所得皆惊迈,而未尝争名于时。近五十,始登甲科,而不肯试。为吏。性明决,所不为,众莫能夺,所欲为,虽困不以自悔。其既升于礼部也,宗伯韩公菼昌言于朝,某宜在上甲。自超踵门曰:“某有母,病且衰,登上甲必以馆职留,公当爱人以德。”试毕,归,其母果以是秋殁。母疾笃,为买妾,命入侧室,泣曰:“儿方寸乱矣,虽入室,不能欢合成子姓,天果不绝张氏,儿何患无子!”其后终母丧数年,妾终不孕,众乃叹其知命而不惑也。

  高淳故湖壖,以圩障水于外,而耕其中。岁大潦,堤溃,居人议撤屋材以塞之。自超有船,直百金,曰:“速毁船,以板筑堤,完大有年。”众归其直,终不受。平生未尝入县治,岁连祲,死者相籍。一日,造县令,具陈方略,令夙重之,为设饮,尽召邑富人。富人曰:“张君,吾邑之望,所蠲助则吾侪视焉。”自超遂注籍二百金,诸富人相视大骇,次第注籍,然私料不能猝具也。越数日,自超首纳金,诸富人大屈,尽出金为部署,活邑人几半。自超有田二百亩,亩六七金,披其半,索直三之一,众争购之,故得金速也。晩岁家日落,每取菽麦杂稊稗食之,或遗之财,终不受。乡人有不善,常畏其知。年逾六十,尚无子,乡人每聚言,必以为大戚,如凶害之迫于己焉。

  *

  刘捷,字古塘,先世怀宁人,迁于桐,既而流寓金陵。其为行笃自信而不牵于众,文亦然。始入江宁县学,课试必压其侪,名日起,独自谓“所业弗善也。中岁发愤究讨经史诸子,久之,出所为文,众弗善”以进于有司,则摈焉,而私自喜。有与同姓名者,为江宁学武生,大患乡里,督学卲嗣尧闻其名而未察也。捷入试,忽命榜笞数十,已而知其误,乃置其文四等,比郡皆哗。无何,卲以暴疾卒,人皆为捷快,而捷前后无几微动于词色。

  家甚贫,僦屋穷巷,无一亩之田。以名在天下,诸大府常不远数千里以厚币招之,一语不合,则驾而归,无能留者。遂宁张公鹏翮督学江南,招入使院。有故人以夜诣捷,出千金为其姻家请事,捷曰:“吾不意君以此等人视余。其自远方归。”解装常得数十百金。族姻故旧环至,视其所急而分给之,随手尽。俄而窘空,日旰不得食,宴如也。

  捷故名家子,其祖若宰,明崇祯辛未及第第一人。同产兄辉祖,康熙庚午乡试举第一,及辛卯,捷复举第一。众议皆谓宋、明科目有三试皆一者,今独无有,惟捷可当之。而为礼部者独不喜捷所为文,磨勘停一科。癸巳秋,特行会试,将赴公车,会其友方苞以戴名世文集牵连编旗伍,檄有司解送妻子北上,捷曰:“吾义不可不偕行。”至京师,试期己过,其后病且衰,竟未得一与礼部之试。

  ▼左仁传

  戊子冬十月望后七日,余在桐城,夜坐左秀起斋中,叩其先忠毅公逸事,因叹自古忠臣义士,遭变底节,载在史策,不可胜数,而发扬震动于后人之耳目者,代不数人。盖其名之显晦,一视所遇之事大小以为差别,而有不可强者焉。至于草野闾巷之人,或志与事几于圣贤之徒,竟以居下处幽,为众人所忽,而其迹遂泯者,盖不可胜道也。秀起因叹息作而言曰:

  吾家世居东乡,某尝至先人居,就其长老求吾宗之贤而世莫之知者,所称皆豪有力人。某曰:“非此之谓也。”曰:“然则孰为贤?”曰:“凡笃于父母兄弟,化于妻子,信于朋友者,皆是也。”众曰:“其然,则乡有愚者,其祖遘恶疾,家人畏其染也,进食饮者皆难之。冬夜足苦寒,愚者曰:‘我燠之’。时年十五,家人不能夺也。如是者六年,果染疾,继其祖以殁。”某遍问之,仅得其世系,盖忠毅曾孙行,而于某远兄弟也。幼名仁,字与生,卒无闻焉。

  呜呼!当明将亡,而逆阉之炽也,如遘恶疾,近者必染焉。忠毅与同难诸君子,皆明知为身灾,独不忍君父之寒而甘为燠足者也。世多以仁之类为愚,此振古以来国之所以有瘳者鲜与!因书以付秀起,俾列家乘,以示邑之人。

  ▼三山林湛传

  国初,以岭表险远,建三藩王以镇之,有识者方隐忧,而贫士失职者附之,则高可以钓禄位,次亦不失温饱,耀重于乡闾,故争凑之。而三藩王以前明降将叛卒暴起,乘非所据,贵极富溢,又思以好士乐施,诳诱远人,而阴以自固。耿精忠袭封靖南王,大以金帛招致文学士。时闽士相推号七才子者,多为所罗,而尤欲得三山林湛,以精忠母族周中书含梅与湛久故,称之尤亟也,屡招不至。一日,忽造门,精忠喜体貎而延问焉,所对皆不省何语,审问之再三,自申列,终不可通。退而咎相称引者曰:“如斯人,虽富文术,将焉用之?”康熙甲寅,吴三桂反,粤、闽相应和,精忠闭岭拒朝命,闽中荐绅里居及知名士多污焉,有不至者,幽囚困辱,终无所遁。湛族子乡贡士焕,迫伪命,薫两目,仅而得免。而湛翛然授徒山中,以众知精忠,久不屑意也。

  湛久困诸生,乱既平,行游浙东西,踰齐、鲁,客燕、赵,无所合而归。平生忼慷好施,虽竟世穷居,而亲族孤贫,丧葬婚嫁多倚焉。与弟成之友爱尤笃,及成之为灵台令,使人相迎,则寝疾数月矣。口授次子书报曰:“吾平生为弟分忧,今弟当分我忧。”时问疾者遶床,谓将以家累属成之也。既而曰:“治民事上,虽竭精殚虑,犹惧不免。今不事事而为人所愚,实遗垂死之兄忧。”其后成之卒以此败。

  湛尝为《水晶宫赋》,指斥五代时伪闽窃据事,将以潜折精忠逆萌,故不惜往见。及见,则口吃,语不可通,而口素未尝吃也,众皆不识其何以然。及事定,乃知祸之闭在不失言,而叹其能决几于俄顷焉。

  ▼孙积生传

  孙永庆,字积生,北直容城人,其大父征君钟元同产也。征君迁河南,兄弟之子多从之。永庆大父及父皆诸生,童穉曾受《小学》。及从父于河南,躬耒耨农作甚力。少失母,既受室,或耕淇源,或耕夏峰,凡五十年。所以养生送死,皆身耕妻陈氏纺绩之所致也。

  古者秀民皆聚于庠序学校,而周公复设司谏之官,巡问观察,以辨甿庶之能而可任于国事者。汉氏之隆,孝弟力田与方正贤良相次,其风盖依古以来。方征君讲学夏峰,自野夫牧竖以及乡曲侠客胥商之族,有就见者,必诱进之。良以天下无不可以学之人,而农工胥商苟能用力于人纪,而尽其职之所当为,即是可以谓之学也。

  永庆晩而生子曰用果,既长,间叩生平所为,永庆曰:“汝欲为他日状志地耶?汝视吾面黧也,而傅以白,奈观者笑何?吾老农也,少废学,碣于墓,存姓字,子孙不迷而已耳。”呜呼!孰谓君而不学也者,斯言也,可以知所蓄矣。用果务学,行其容敛,然与余善,故受其请而录之。

  ▼光节妇传

  冯氏,余女甥也。适光御宠,亦族姊所出。余归故乡,喜其学诵之敏,以女甥继室。光年少气盛,谓“高科膴仕可探手得”,颇以风流豪隽自处。而女甥性悫貎庄,寡言笑,虽为夫妇,视之漠然也。生一子,寻远游,遂客死都门。

  始光甥入赘于冯氏,女甥尚未见舅姑,闻丧请归代夫供子职。姊夫绥万怜其少失母,早寡,光甥无一陇之埴,恐转累其舅姑。兄子道希欲成其义,约次女长成,以妻其子。裕请于余,以八十金为纪米薪,乃以康熙巳亥归桐。时裕方十岁,终舅姑丧,挈子来金陵,入赘于余家。昆孙女亦少失母,妇姑相怜如母子,十年中涕泪差减。少而昆孙女复早夭,无子,女甥复挈子归桐,依兄公以居。

  忆吾姊病涉三时,姊夫远出,女甥年始十有八,家无婢妪,独身扶持治汤药。姊夫归告余曰:“空室中惟老母、幼子、弱女,幸长女勤力,虽稚齿,己能代母为老幼所依。”姊夫终年在外,甥荣成童,或嬉游怠学,女甥必请余至其家予杖。余以雍正元年得假营葬,见女甥于桐。又十有九年告归,相见于金陵,每见余,悲啼不自禁,盖其父及同母弟妺无一存者,故念母而不胜其痛也。乾隆六年,公举节孝得旌。子裕,有声庠序。族姻暨邦人咸曰:“微节妇,遗孤不知作何状矣。”其兄公绍元以书来,列叙其孝德懿行孚于门内者,皆妇顺之常,故略之。

  女甥名荇,年今五十有九。昆孙女亦笃孝,抱病连年,矻矻为家计。逮其死,家渐成,衣食无忧,而身不克一日享。女甥尤为之悲噎,请附录焉。

  ▼二贞妇传

  康熙乙亥,余客涿州,馆于滕氏,见僮某独自异于群奴,怪之。主人曰:“其母方氏,歙人也,美姿容。自入吾家,即涕泣请于主妇曰:‘某良家子,不幸夫无藉,凡役之贱且劳者,不敢避也。但使与男子杂居同役,则不能一日以生’。”会孺子疾,使在视,兼旬睫不交。所养孺子凡六人,忠勤如始至。自其夫自鬻,即誓不与同寝处,而夫死,疏食终其身。家人重其义,故于其子亦体貎焉。

  戊戌秋,天津朱乾御言,里中节妇任氏,年十七归符钟奇,踰岁而钟奇死。姑杨氏,故孀也,阅六月又死。时任氏仅遗腹一女子,而钟奇弟妺四人皆孩提,任氏保抱携持,为之母,为之师,又以其间修业而息之,凡二十年,各授室有家,而节妇死。族婣皆曰:亡者而有知也,杨氏可无怼于其死,钟奇可无憾于其亲矣。

  夫嫠之苦身以勤家,多为其子也。自有任氏,而承夫之义始备焉。妇人委身于夫,而方氏非生绝其夫,不能守其身以芘其子。是皆遭时之变,而曲得其时义,虽圣贤处此,其道亦无以加焉者也。凡士之安常处顺而自检其身,与所以施于家者,其事未若二妇人之艰难也,而乃苟于自恕,非所谓“失其本心”者与?

  ▼高烈妇传

  烈妇魏氏,天津县产滩人。雍正十一年,年十七,归县民高尔信。高僦屋官厫东,与宋某同宫,庭宇相望。某妻与烈妇有违言,数构之于其姑。十二年六月,烈妇将归宁,其母遣从子自铣迎,适高妪及尔信皆出,某妻走告其姑曰:“汝妇与人通。”入户即探囊金与之,复嗾东西家无藉者数人闯入交哄,强解自铣衣,胁立借劵,不则共证之。烈妇呼铣曰:“亟鸣之官,若书劵,我即死。”铣暗弱,急求脱,执笔欲书,烈妇望见,即引刀自刭。众吓自铣,且诱之卒书劵。烈妇死,因以劵为征,有司莫辨也。既当自铣大辟,而后知其寃,以矜疑系狱。乾隆元年赦免。邑之学儒者朱绍夏、孙坦为文以标白之,而致于余。呜呼!烈妇遭怪变,谓惟死可自明,而即用其死以成狱辞,徒以铣之劵耳。人心之抏敝至此,吁,可畏哉!传其事以志烈妇之隐愍,且使为吏者鉴焉。

  论曰:古之听讼狱者,必悉其聪明,致其忠爱以尽之,疑狱泛与众共之。世有鸟兽行而能杀身以自明者乎?自古妇人之义,皆以死而彰,魏氏则既死而犹暗郁。《易》曰:“日中见沫。”又曰:“载鬼一车。”圣人系辞以为世戒,有以也夫!

  ▼高节妇传

  节妇段氏,宛平民高位妻也。京师俗早嫁娶,位之死,节妇年十七,有二子矣。高氏无宗亲,依兄以居。丧期毕,数喻以更嫁。节妇曰:“吾不识兄意何居,吾非难死也,无如二子何。”其兄曰:“我正无如二子何也。我力食,能长为妺赡二甥乎?”节妇曰:“易耳。自今日即无累兄,但望毋羞我贫,暇则频过我,使人知我尚有兄足矣。”方是时,节妇嫁时物仅余一箱,直二千,取置门外,索半直立售,即日移居小市板屋中。京师地贵,或作屋于中衢,妇人贫无依者,多僦居为市人缝纫,节妇以此为生几二十年。二子长,始能僦屋以居。二子幼时,节妇艰衣食,不能使就学。长子市贩,中年没,次子为小吏,以罪谪辽左,节妇复抚诸孙。又十余年,孙裔发愤成进士,赎其父以归,而节妇年九十矣。

  节妇性严毅,常早起,子妇虽老,终日侍立,不命不敢坐。裔之母谷氏,性笃孝,鸡初鸣,起洒扫,奉匜侍盥,就灶下作羮食,亲上之,食毕然后退,率以为常。及贵盛,姻党皆曰:“世有太夫人年七十而执仆婢之役者乎?将公为节妇言之。”谷氏曰:“若毋言,吾与姑故寒苦,姑习我,非我供事,姑终不适。吾皤然白发,身无疾,洒扫盥馈以事吾姑,此日可多得耶?”

  节妇以康熙戊辰卒,年九十六,距位之死七十有九年。始节妇所僦板屋在珠市西,及孙贵卜居,正当其地,家僮数十,出入呼拥,节妇时指示子孙姻党,京师之人亦以为美谈云。

  赞曰:吾里中某氏子,兄弟各佣身。兄老,请于主人,求舍之,节衣食以奉焉。而兄卞急,小失意即数骂,或奋梃以抶,终无恚色。余尝谓非独其弟贤也,而兄固无鄙心也。京师人多以谷氏之事为难,然以节妇之风义,则子妇之承而化也,曷足异乎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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