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辩问第十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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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问曰:“若仙必可得,圣人已修之矣,而周孔不为之者,是无此道可知也。” 抱朴子答曰:夫圣人不必仙,仙人不必圣。圣人受命,不值长生之道,但自欲除残去贼,夷险平暴,制礼作乐,著法垂教,移不正之风,易流随之俗,匡将危之主,扶亡微之国,刊诗书,撰河洛,著经诰,和雅颂,训童蒙,应聘诸国,突无凝烟,席不暇暖,其事则鞅掌罔极,穷年不已,亦焉能闭聪掩明,内视反听,呼吸导引,长斋久洁,入水淘金,登山采药,数息思神,断谷清膓哉?至于仙者,惟须笃志至信,勤而不怠,能恬能静,便可得之,不待多才也。有入俗之高真,乃为道者之重累也。得合一大药,知守一养神之要,则长生久视,岂若圣人所修为者云云之无限乎?且夫俗所谓圣人者,皆治世之圣人,非得道之圣人。得道之圣人,则黄老是也;治世之圣人,则周孔是也。黄帝先治世而后登仙,此是偶有能兼之才者也。古之帝王,刻于泰山,可省读书者七十二家,其余磨灭者不可胜数,而独记黄帝仙者,其审然可知也。 世人以人所尤长众所不及者便谓之圣,故善围棋之无比者则谓之棋圣,故严子卿马绥明于今有棋圣之名焉。善史书之绝时者则谓之书圣,故卫恊张墨于今有书圣之名焉。善刻削之尤巧者则谓之木圣,故张卫马忠于今有木圣之名焉。故孟子谓伯夷清之圣者也,柳下惠和之圣者也,伊尹任之圣者也。吾试推演而论之,则圣非一事。夫班狄机械之圣也,跗扁和缓治疾之圣也,子韦甘均占候之圣也,史苏辛廖卜筮之圣也;夏育杜回筋力之圣也,荆轲聂政勇敢之圣也;飞廉夸父轻速之圣也,子野延州知音之圣也;孙吴韩白用兵之圣也。圣者人事之极号也,不独于文学而已矣。庄周云:“盗有圣人之道五,以妄意而知人之藏者明也;先入而不疑者,勇也;后出而不惧者,义也;知可否之宜者,知也;分财均同者,仁也。不得此道而成天下之大盗者,未之有也。” * 或曰:圣人之道,不得枝分叶散,必总而兼之,然后为圣。 余答之曰:孔子门徒,达者七十二,而各得圣人之一体,是圣事有剖判也。又云“颜渊具体而微”,是圣事有厚薄也。又《易》曰:“有圣人之道四焉:以言者尚其辞,以动者尚其变,以制器者尚其象,以卜筮者尚其占。”此则圣道可分之明证也。何为善于道德以致神仙者,独不可谓之为得道之圣乎?苟不有得道之圣,则周孔不得谓为治世之圣乎?圣既非一矣,何以当责使相兼乎?按仙经以为诸得仙者,皆其受命偶值神仙之气,自然所禀,故胞胎之中,已含信道之性,及其有识,则心好其事,必遭明师而得其法。不然,则不信不求,求亦不得也。 《玉钤记·主命原》曰:人之吉凶修短,于结胎受气之日,皆上得列宿之精。其值圣宿则圣,值贤宿则贤,值文宿则文,值武宿则武,值贵宿则贵,值冨宿则富,值贱宿则贱,值贫宿则贫,值寿宿则寿,值仙宿则仙。又有神仙圣人之宿,有治世圣人之宿,有兼二圣之宿,有贵而不富之宿,有富而不贵之宿,有兼富贵之宿,有先富后贫之宿,有先贵后贱之宿,有兼贫贱之宿,有富贵不终之宿,有忠孝之宿,有凶恶之宿,如此不可具载,其较略如此,为人生本有定命,张车子之说是也。苟不受神仙之命,则必无好仙之心。未有心不好之而求其事者也,未有不求而得之者也。自古至今,有高才明达而不信有仙,有平平许人学而得仙者。甲虽多所鉴识,而或蔽于仙,乙则多所不通,而偏达其理,此其非天命之所使然乎。 夫道家宝秘仙术,弟子之中尤尚简择,至精弥久,然后告之以要诀,况于世人,幸自不信不求,何为当强以语之邪?既不能化令信之,又将招嗤速谤。故得道之士,所以与世人异路而行,异处而止,言不欲与之交,身不欲与之杂。隔千里,犹恐不足以远颊舌之攻,绝轨迹,犹恐不足以免毁辱之丑。贵不足以诱之,富不足以移之,何肯常自衒于俗士,言我有仙法乎?此盖周孔所以无缘而知仙道也。 且夫周、孔盖是高才大学之深远者耳,小小之伎,犹多不闲。使之跳丸弄剑,踰锋投铗,履絙登橦,摘盘缘案,跟挂万仞之峻峭,游泳吕梁之不测,手扛千钧,足蹑惊飙,暴虎槛豹,揽飞捷矢,凡人为之,而周孔不能,况过于此者乎?他人之所念虑,蚤虱之所向背,隔墙之朱紫,林下之草芥,匣匮之书籍,地中之宝藏,丰林邃薮之鸟兽,重渊洪潭之鱼鳖,令周孔委曲其采色,分别其物名,经列其多少,审实其有无,未必能尽知,况远于此者乎?圣人不食则饥,不饮则渇,灼之则热,冰之则寒,挞之则痛,刃之则伤,岁久则老矣,损伤则病矣,气绝则死矣。此是其所与凡人无异者甚多,而其所以不同者至少矣。所以过绝人者,唯在于才长思远,口给笔高,德全行洁,强训博闻之事耳,亦安能无事不兼邪?既已著作《典》《谟》,安上治民,复欲使之兼知仙道,长生不死,以此责圣人,何其多乎? 吾闻至言逆俗耳,真语必违众。儒士卒览吾此书者,必谓吾非毁乎圣人。吾岂然哉?但穷尽物理耳。理尽事穷,则似于讪谤周孔矣。世人谓圣人从天而坠,神灵之物,无所不知,无所不能,甚乎服畏其名,不敢复料之以事。谓为圣人所不能,则人无复能之者也;圣人所不知,则人无复知之者也。不可笑哉!今具以迹事校之,想可以悟也。完山之鸟,卖生送死之声,孔子不知之,便可复谓颜回,只可偏解之乎?闻太山妇人之哭,问之,乃知虎食其家三人,又不知此妇人何以不徙去之意,须答乃悟。见罗雀者纯得黄口,不辨其意,问之乃觉。及欲葬母,不知父墓所在,须人语之,既定墓崩,又不知之,弟子语之,乃泫然流涕。又疑颜渊之盗食,乃假言欲祭先人,卜掇尘之虚伪,廏焚,又不知伤人马否。颜渊后便谓之已死。 又周流七十余国,而不能逆知人之必不用之也,而栖栖遑遑,席不暇温,又不知匡人当围之而由其道。问老子以古礼,礼有所不解也。问郯子以鸟官,官有所不识也。行不知津而使人问之,又不知所问之人必讥之而不告其路,若尔可知不问也。下车逐歌凤者,而不知彼之不住也,见南子而不知其无益也。诸若此类,不可具举,但不知仙法,何足怪哉。又俗儒云:“圣人所不能,则余人皆不能。”则宕人水居,梁母火化,子伯耐至热,仲都堪酷寒,左慈兵解而不死,甘始休粮以经岁,范轶见斫而不入,鳖令流尸而更生,少千执百鬼,长房缩地脉,仲甫假形于晨鳬,张楷吹嘘起云雾,未闻周孔能为斯事也。 * 俗人或曰:周、孔皆能为此,但不为耳。 吾答之曰:必不求之于明文,而指空以浮言者,吾便可谓周、孔能振翮翻飞,翱翔八极,兴云致雨,移山换井,但不为耳。一不以记籍见事为据者,复何限哉!必若所云者,吾亦可以言周、孔皆已升仙,但以此法不可以训世,恐人皆知不死之可得,皆必悉委供养,废进官而登危,浮深以修斯道,是为家无复子孙,国无复臣吏,忠孝并丧,大伦必乱。故周、孔密自为之,而秘不告人,外托终亡之形,内有上仙之术。如此,则子亦将何以难吾乎?亦又未必不然也。《灵宝经》有《正机》《平衡》《飞龟授祑》凡三篇,皆仙术也。 吴王伐石以治宫室,而于合石之中得紫文金简之书,不能读之,使使者持以问仲尼,而欺仲尼曰:“吴王闲居,有赤雀衔书以置殿上,不知其义,故远咨呈。”仲尼以视之,曰:“此乃《灵宝》之方,长生之法,禹之所服,隐在水邦,年齐天地,朝于紫庭者也。禹将仙化,封之名山石函之中,乃今赤雀衔之,殆天授也。”以此论之,是夏禹不死也,而仲尼又知之,安知仲尼不皆密修其道乎?正复使圣人不为此事,未可谓无其效也。 人所好恶,各各不同,喻之以面,岂不信哉!诚合其意,虽小必为也;不合其神,虽大不学也。好苦憎甘,皆既有矣;嗜利弃义,亦无数焉。“圣人之大宝曰位,何以聚人曰财。”又曰:“富与贵是人之所欲”,而昔已有禅之以帝王之位而不用,委之以四海之富而不愿,蔑三九之官,背玉帛之聘,遂山林之高洁,甘鱼钓之陋业者,盖不可胜数耳。又曰:“男女饮食,人之大欲存焉。是以好色不可谏,甘旨可忘忧。” 而昔有绝谷弃美,不畜妻妾,超然独往,悟言得意,顾影含欢,漱流忘味者,又难胜记也。人情莫不爱红颜艳姿,轻体柔身,而黄帝悦笃丑之嫫母,陈侯怜可憎之敦洽。人鼻无不乐香,故流黄、郁金、兰麝、苏合,玄胆、素胶、江蓠、掲车、春蕙秋兰,价同琼瑶。而海上之女,逐酷臭之夫,随之不止。人口无不悦甘,而周文嗜不美之菹,不以易太牢之滋味;人耳无不喜乐,而魏明好椎凿之声,不以易丝竹之和音。人各有意,安可求此以同彼乎?周孔自偶不信仙道,日月有所不照,圣人有所不知,其可以圣人所不为,便云天下无仙,是责三光不照覆盆之内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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