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

上安州裴长史书

　　〔《通典》：安州，今理安陆县。《春秋》郧子之国，云梦之泽在焉。后楚灭郧，封斗辛为郧公，即其地也。注：“郧或作郧。”〕

　　白闻天不言而四时行，地不语而百物生。白人焉非天地〔缪本多一“也”字〕，安得不言而知乎？敢剖心析肝〔萧本作“刻心析肝”〕，论举身之事，便当谈笑以明其心，而粗陈其大纲，一快愤懑，惟君侯察焉。

　　〔北史：“长孙绍远曰：‘夫天不言，四时行焉；地不言，万物生焉’。”《史记》邹阳传：“两臣二主，剖心析肝相信，岂移于浮词哉！”《汉书》《司马迁传》：“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。”颜师古注：“懑，烦闷也。”　懑音闷，又音满。〕

　　白本家金陵，世为右姓。遭沮渠蒙逊难，奔流咸秦，因官寓家。少长江汉，五岁诵六甲，十岁观百家，轩辕以来，颇得闻矣。常横经藉书，制作不倦，迄于今三十春矣。

　　〔按《晋书》：“凉武昭王讳暠，字玄盛，陇西成纪人，姓李氏，汉前将军广之十六世孙也。广曾孙仲翔，后汉初为将军，讨叛羌于素昌。素昌乃狄道也，众寡不敌，死之。仲翔子伯考奔丧，因葬于狄道之东川，遂家焉，世为西州右姓。玄盛当吕氏之末，为群雄所奉，遂启霸图，兵不血刃，坐定千里，进号大都督、大将军、凉公，领秦凉二州牧，据河右，迁都酒泉。薨，子歆嗣位，为沮渠蒙逊所灭。诸弟酒泉太守翻、新城太守预、领羽林监密、左将军姚、右将军亮等西奔炖煌。翻及弟炖煌太守恂与诸子等弃炖煌，奔于北山。郡人宋承、张弘以恂在郡有惠政，推为冠军将军、凉州刺史。蒙逊屠其城，歆子重耳脱身奔于江左，仕于宋，后归魏，为弘农太守。蒙逊徙翻子宝等于姑藏，岁余，北奔伊吾，后归于魏。”

　　胡应麟续《笔丛》：凉武昭王之世，南北瓜分已久，即云先世金陵，后迁陇蜀，亦万万不通。盖后人因白侨寓白门，而伪为此书云云。

　　琦按：自“本家金陵”至“少长江汉”二十余字，必有缺文讹字，否则金陵或是金城之谬，亦未可知，断为伪作者，非是。唐书·柳冲传：江左定氏族，凡郡上姓第一，则为右姓。太和以郡四姓为右姓。齐浮屠昙刚类例：凡甲门为右姓。周建德氏族以四海通望为右姓。隋开皇氏族以上品茂姓则为右姓。唐贞观氏族志：凡第一等则为右姓。路氏著姓略，以盛门为右姓。李冲姓族系录：凡四海望族则为右姓。

　　《礼记》：九年教之数目。郑康成注：朔望与六甲也。《汉书》：八岁入小学，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。《南史》：顾欢年六七岁，知推六甲。六甲，今之六十甲子。《史记》：“贾生年少，颇通诸子百家之书。”《北齐书》儒林传：“横经受业之侣，遍于乡邑。”《汉书》叙传：“徒乐枕经藉书，纡体横门。”

　　沮，音菹。〕

　　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，射乎四方，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。乃仗〔缪本作“杖”〕剑去国，辞亲远游，南穷苍梧，东涉溟海，见乡人相如夸云梦之事，云楚有七泽，遂来观焉。而许相公家见招，妻以孙女，便憩迹〔缪本无“迹”字〕于此，至移三霜焉。

　　〔《礼记》：男子生，桑弧蓬矢六，以射天地四方。天地四方者，男子之所有事也，故必先有志于其所有事。仗，持也。古杖仗通用。《汉书》韩信传：项梁渡淮，信乃杖剑从之。陈平传：平身闲行，杖剑亡渡河。颜师古曰：言直带一剑，更无余资。苍梧，见五卷注。云梦七泽，见一卷注。

　　许相公，谓许圉师。按《旧唐书》：“许绍，字嗣宗，本高阳人，梁末徙于周，因家于安陆。累官硖州刺史，封安陆郡公。少子圉师，有器干，博涉艺文，举进士。显庆三年，累迁黄门侍郎、同中书门下三品。龙朔中为左相，为李义山所挤，左迁虔州刺史，寻转相州刺史。上元中，再迁户部尚书。仪凤四年卒。”〕

　　曩昔东游维扬，不逾一年，散金三十余万，有落魄公子，悉皆济之。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。〔向秀思旧赋序：追思曩昔游晏之好。《禹贡》：淮海维扬州。落魄，见三卷注。魄，音薄。〕又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，指南死于洞庭之上，白禫服恸哭，若丧天伦。炎月伏尸，泣尽而〔郭氏本无“而”字。〕继之以血。行路闻者，悉皆伤心。猛虎前临，坚守不动。遂权殡于湖侧，便之金陵。数年来观，筋肉〔集本作“骨”，今从《唐文粹》本。〕尚在。白雪泣持刃，躬申洗削，裹骨徒步，负之而趋，寝兴携持，无辍身手，遂丐贷营葬于鄂城之东。故乡路遥，魂魄无主，礼以迁窆，式昭朋情。此则是白存交重义也。

　　〔《礼记》：“中月而禫，禫而纤。”郑康成注：黑经白纬曰纤。旧说纤冠者采缨也。孔颕达正义：禫而纤者，禫祭之时，玄冠朝服，禫祭既讫，而首着纤冠，身著素端黄裳，以至吉祭。禫服，即素服之义。天伦，兄弟也，见十五卷注。雪泣，拭泪也，见二十五卷注。鄂城，谓江夏郡城，本名鄂州，故曰鄂城。《小尔雅》：下棺谓之窆。禫，徒感切。覃，上声。窆，音贬。〕

　　又昔与逸人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，白巢居数年，不迹城市，养奇禽千计，呼皆就掌取食，了无惊猜。广汉太守闻而异之，诣庐亲睹，因举二人以有道，并不起。此则白养高忘机不屈之迹也。

　　〔《尚书》蔡传：晁氏曰：蜀以山近江源者，通为岷山，连峰接岫，重叠险阻，不详远近。青城、天彭之所环绕，皆古之岷山，青城乃其第一峰也。《地理今释》：岷山跨古雍、梁二州，自陕西巩昌府岷州卫以西，大山重谷，谽谺起伏，西南走蛮箐中，直抵四川成都府之西境。凡茂州之雪岭、灌县之青城，皆其支脉。而导江之处，则在今松潘卫北西番界之浪架岭。《汉书》地理志所云岷山在湔道县西徼外是也。太白巴西郡人，唐之巴西郡，即汉之广汉郡，地取旧名以代时称，唐人多有此习，其实唐时无广汉太守之名也。有道，唐取士科名。唐书·高适传举有道科中第是也。〕

　　又前礼部尚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，白于路中投刺，待以布衣之礼。因谓群寮曰：此子天才英丽，下笔不休，虽风力未成，且见专车之骨。若广之以学，可以相如比肩也。四海明识，具知此谈。

　　〔唐书：苏颋，字廷硕。开元四年，进同紫微黄门平章事。八年，罢为礼部尚书，俄检校益州大都督长史，按察节度剑南诸州。释名：“书姓字于奏白曰刺。”《北齐书》杨愔传：神武至信都，遂投刺辕门，便蒙引见。扬雄《甘泉赋》：命群寮，历吉日。班固与弟超书：傅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，下笔不能自休。《国语》：昔禹致群臣于会稽之山，防风氏后至，禹杀而戮之，其骨节专车。〕

　　前此郡督马公，朝野豪彦，一见尽〔缪本少“尽”字。〕礼，许为奇才。因谓长史李京之曰：“诸人之文，犹山无烟霞，春无草树。李白之文，清雄奔放，名章俊语，络绎间起，光明洞彻，〔缪本作‘澈’。”〕句句动人。此则故交元丹，亲接斯议。〔按《唐书》：安州安陆郡，设中都督府，置都督一人，正三品。盖即刺史之任。长史一人，正五品上。〕若苏、马二公，愚人也，复何足〔缪本多一“尽”字。〕陈？傥贤贤也，白有可尚。夫唐虞之际，于斯为盛。有妇人焉，九人而已。是知才难，不可多得。白，野人也，颇工于文，惟君侯顾之，无按剑也。伏惟君侯贵而且贤，鹰扬虎视，齿若编贝，肤如凝脂，昭昭乎若玉山上行，朗然映人也。而高义重诺，名飞天京。四方诸侯，闻风暗许。倚剑慷慨，气干虹蜺，月费千金，日宴群客，出跃骏马，入罗红颜，所在之处，宾朋成市。故时人〔缪本作“节”〕歌曰：“宾朋何喧喧，日夜裴公门。愿得裴公之一言，不须驱马埒〔缪本作将〕华轩。”白不知君侯何以得此声于天壤之间，岂不由重诺好贤，谦以得也。而晚节改操，栖情翰林，天材超然，度越作者。屈佐郧〔缪本作“郧”〕国，时惟清哉！棱威雄雄，下慑〔缪本作“熠”〕群物。

　　〔应休琏与侍郎曹长思书：王肃以宿德显授，何曾以后进见拔，皆鹰扬虎视，有万里之望。《汉书》：目若悬珠，齿若编贝。《诗·国风》：肤如凝脂。《世说》：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，光映照人。江淹诗：倚剑临八荒。曹植《七启》：挥袂则九野生风，慷慨则气成虹蜺。《说文》：埒，卑垣也。《韵会》：檐宇之末曰轩。《魏都赋》注：长廊之有窗也。华轩，谓华美之轩，见二十五卷注。晚节，暮年也，见十五卷注。

　　《汉书》：籍翰林以为主人，子墨为客卿。李善注：韦昭曰：翰，笔也。翰林，文翰之多若林也。《诗·大雅》有壬有林是也。此云林，即文翰林，犹儒林之意也。《元和郡县志》：安州，《春秋》时郧国。《太平寰宇记》：左氏传曰：郧人军于蒲骚。杜预注云：郧国在江夏郡云杜县，楚灭之。按郧国，今安州城是也。威棱，见一卷《大猎赋》注。《广韵》：“慑，慑也。”

　　埒，音劣。棱，音楞。慑，音叠。〕

　　白窃慕高义，已经十年，云山间之，造谒无路。今也运会，得趋末尘，承颜接辞，八九度矣。常欲一雪心迹，崎岖未便。何图谤言〔缪本作“詈”〕忽生，众口攅毁，将恐〔缪本作“欲”〕投杼下客，震于严威。然自明无辜，何忧悔吝？孔子曰：“畏天命，畏大人，畏圣人之言。”过此三者，鬼神不害。若使事得其实，罪当其身，则将浴兰沐芳，自屏于烹鲜之地，惟君侯死生。不然，投山窜海，转死沟壑，岂能明目张胆，托书自陈耶？

　　〔《史记》：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，徒慕君之高义也。度，犹次也。投杼，用曾母事，见十一卷注。《楚辞》：浴兰汤兮沐芳。《老子》：治大国若烹小鲜。河上公注：鲜，鱼也。烹鲜之地，犹云鼎镬也。《南史》王藻传：便当刊肤剪发，投山窜海。《史记·陈馀传》：将军瞋目张胆，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。　杼，音纻。〕

　　昔王东海问犯夜者曰：“何所从来？”答曰：“从师受学，不觉日晚。”王曰：“吾岂可鞭挞甯越，以立威名？想君侯通人，必不尔也。

　　〔《晋书》：王承迁东海太守，有犯夜者，为吏所拘。承问其故，答曰：“从师受学，不觉日暮。”承曰：“鞭挞甯越以立威名，非政化之本。”使吏送令归家。《论衡》：博览古今者为通人。又曰：通书千篇以上，万卷以下，弘畅雅言，审定文读，而以教授为人师者，通人也。〕

　　愿君侯惠以大遇，洞开心颜，终乎前恩，再辱英盼。白必能使精诚动天，长虹贯日，直度易水，不以为寒。若赫然作威，加以大怒，不许门下，逐之长途，白即膝行于前，再拜而去。西入秦海，一观《国风》，永辞君侯，黄鹄举矣。何王公大人之门，不可以弹长剑乎？

　　〔谢朓诗：俯仰流英，盼虹贯日。易水寒，见一卷注。《汉书》：项羽见诸侯将入辕门，膝行而前，莫敢仰视。秦海，秦地也。古以秦地为陆海，故谓之秦海。田饶谓鲁哀公曰：“臣将去君，黄鹄举矣。”详见二卷注。弹剑，见三卷注。〕

　　〔《容斋四笔》：李太白上安州裴长史书：“裴君不知何如人，至誉其贵而且贤，名飞天京，天才超然，度越作者，棱威雄雄，下慑群物。”予谓白以白衣入翰林，其盖世英姿，能使高力士脱靴于殿上，岂拘拘然怖一州佐者耶？盖时有屈伸，正自不得不尔。大贤不偶，神龙困于蝼蚁，可胜叹哉！白此书自序其生平云：“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，指南死于洞庭之上，白禫脉恸哭，炎月伏尸，猛虎前临，坚守不动，遂权殡于湖侧。数年来，观筋肉尚在，雪泣持刃，躬申洗削，里骨徒步，负之而趋，遂丐贷营葬于鄂城。”其存交重义如此。又与逸人东严子隐于岷山，巢居数年，不迹城市。养奇禽千计，呼皆就掌取食，了无惊猜。其养高忘机如此。而史传不为书之，亦为未尽。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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