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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十九 书


  ▼论教本书

  臣伏见陛下降明诏,修废学,增胄子,选司成。大哉尧之为君,伯夷典礼,夔教胄子之深旨也!然而事有万万急于此者,敢冒昩殊死而言之。

  臣闻诸贾生曰:“三代之君仁且久者,教之然也。”诚哉是言!且夫周成王,人之中才也,近管、蔡则谗入,有周、召则义闻,岂可谓天聪明哉?然而克终于道者,得不谓教之然耶?始其为太子也,未生胎教,既生保教。太公为之师,周公为之傅,召公为之保,伯禽、唐叔与之游,《礼》《乐》《诗》《书》为之习。目不得阅淫艳妖诱之色,耳不得闻优笑凌乱之声,口不得习操断击搏之书,居不得近容顺阴邪之党,游不得恣追禽逐兽之乐,玩不得有遐异僻绝之珍。凡此数者,非谓备之于前而不为也,亦将不得见而为之矣。及其长而为君也,血气既定,游习既成,虽有放心快已之事日陈于前,固不能夺已成之习、已定之心矣。则彼忠直道德之言,固吾之所习闻也,陈之者有以谕焉。回佞庸违之说,固吾之所积惧也,谄之者有以辨焉。人之情莫不欲耀其所能而党其所近,苟将得志,则必快其所藴矣。物之性亦然,是以鱼得水而游,马逸驾而走,鸟乘风而翔,火得薪而炽,此皆物之快其所藴也。今夫成王所藴道德也,所近圣贤也。是以举其近,则周公左而召公右,伯禽鲁而太公齐;快其藴,则兴礼乐而朝诸侯,措刑罚而美教化。教之至也,可不谓信然哉!

  及夫秦则不然。灭先王之学,曰“将以愚天下”;黜师保之位,曰“将以明君臣。”胡亥之生也,诗书不得闻,圣贤不得近。彼赵高者,诈宦之戮人也,而傅之以残忍戕贼之术,且日恣睢盱,天下以为贵,莫见其面以为尊。是以天下之人未尽愚,而胡亥固已不能分兽畜矣。赵高之威慑天下,而胡亥已自幽于深宫矣。李斯者,秦之宠丞相也,困谗冤死,无以自明,而况于疏远之臣庶乎?若此,则秦之亡有以致之也。汉高承之以兵革,汉文守之以廉谨,卒不能苏复大训。是以景、武、昭、宣,天资甚美,才可以免祸乱,哀、平之间,则不能处簒弑矣。然而惠帝废易之际,犹赖羽翼以胜其邪心。是后有国之君议教化者,莫不以兴廉、举孝、设学崇儒为意,曾不知教化之不行,自贵者始,略其贵者,教其贱者,无乃邻于倒置乎?

  洎我太宗文皇帝之在藩邸,以至于为太子也,选知道德者十八人,与之游习。即位之后,虽宴游饮食之间,若十八人者实在其中。上失无不言,下情无不达,不四三年而名高盛古,岂一日二日而致是乎?游习之渐也。贞观已还,师傅之官,皆宰相兼领,其余宫僚,选亦甚重。马周以官高,恨不得为司议郎,此其验也。文皇之后,渐疏贱之。至于武后临朝,剪弃王族,当中、睿二圣危难之际,虽有骨鲠敢言之士,既不得在调护保安之职,终不能措扶卫之一词,而令近胡安金藏剖腹以明之,岂不大哀哉!

  兵兴以来,兹弊尤甚。师资保傅之官,非疾废眊瞶不任事者为之,即休戎罢帅不知书者处之。至于友谕赞议之徒,疏冗散贱之甚者,搢绅耻由之。夫以匹夫之爱其子者,犹求明哲慈惠之师以教之,直谅多闻之友以成之,岂天下之元子,而可以疾废眊聩不知书者为之师,疏冗散贱不适用者为之友乎?此何足反居上之甚也!近制,官僚之外,往往以沉滞僻老之儒,充侍书、侍读之选,而又疏弃斥远之,越月踰时,不得召见,彼又安能傅成道德而保养其躬哉?臣以为积此弊者,岂不以皇天眷祐,祚我唐德,以舜继舜,以尧继尧,传陛下十一圣矣,莫不生而神明,长而仁圣,以是为屑屑习仪者,故不之省耳。臣独以为于列圣之谋则可也,垂无穷、传后嗣则不可。脱或万代之后,有若周成王中智者,而又生于深宫优笑之间,无周、召保助之教,则将不能知喜怒哀乐之所自矣,况稼穑之艰难乎?

  今陛下以上圣之资,肇临海内,是天下之人倾耳注目之日也。特愿陛下思成王训导之功,念文皇游习之渐,选重师保,慎简宫寮,皆用博厚弘深之儒,而又练达机务者为之。更进迭见,日就月将。因令皇太子洎诸王定齿胄讲业之仪,行严师问道之礼。至德要道以成之,撤膳记过以警之。血气未定,则辍禽色之娱以就学;圣质既备,则资游习之善以弘德。此所谓“一人元良,万国以贞”之化也。岂直修废学,选司成,而足伦匹其盛哉!而又俾则百王,莫不幼同师,长同术,识君道之素定,知天伦之自然,然后选用贤良,树为藩屏。出则有晋、郑、鲁、卫之盛,入则有东牟、朱虚之强。盖所谓宗子维城、犬牙盘石之势,又岂与夫魏、晋以降,囚贼其兄弟,而自剪其本枝者,同年而语乎?微臣窃不自揆,思为陛下建永永无穷之长算,辄敢冒昧殊死而言之。

  ▼与史馆韩侍郎书

  侍郎退之足下:稹与前襄州文学掾甄逢游善,逢即故刑部员外郎济之子。济天宝中隐于卫之青岩山,采访使苗公等五人皆以状荐,凡十征不起,末以左拾遗就拜之。适值禄山朝奏京师,恳于上前求为宾介,玄宗可其奏。禄山还至卫县,遣太守郑遵意诣山致命,辍行信宿以俟之。甄生惧及其难,俛首从事。至天宝十二载,禄山反状潜兆,虑不得脱,乃伪瘖其口,复隐青岩。踰年而禄山叛,即日遣伪节度使蔡希德缄刃逼召,且曰:“或不可强,斩首来徇。”

  既而甄生噤闭无言,延颈承刃,气和色定,若甘心然。希德义而舍之,禄山亦终不能致。庆绪继逆,掳而囚之于东都安国观。代宗复洛,甄生卧匡床诣元帅府,至则号摽自治,代宗为之动色,遂命传置长安。肃宗高其行,因授馆于三司治所,令从贼官囚惭拜之。受污者莫不俯伏仰叹,恨不即死于其地。

  且夫辨所从于居易之时,坚直操于利仁之世,而犹褊浅选懦者之所不为,盖怫人之心难,而害已之避深也。况乎天下乱矣,王泽竭矣,夫死忠者不必显,从乱者不必诛,而眷眷本朝,甘心白刃,难矣哉!是以理平则为公为卿、为鹓为鹭,世变为蛇、为豕、为镜为枭者,十恒八九焉。若甄生冕弁不加于其身,禄食不进于其口,于天宝盖青岩之一男子耳。及乱则延颈受刃,分死不回,不以不必显而废忠,不以不必诛而从乱,参合古今之士,盖百一焉。稹常读注记,缺而未书,谨备所闻,盖欲执事者编此义烈,以永永于来世耳。

  子逢始生之岁,颜太师、崔太傅皆为歌诗以美贤者之有后,且序甄生之本末云。及逢既长,耕先人旧田于襄之宜城,读书为文,不诣州里。岁馑则力穑节用,以给足亲族;岁穰,则施余于其邻里乡党之不能自持者。前后斥家财、排患难于朋友者数四,由是以义闻。襄之守状为文学,始就羁于吏职。稹闻风既久,因与之游。逢每冤其父之名不在于史,将欲抱所冤诣京师,告诉于司史氏,盖行有日矣。

  以愚料之,甄子仆短马瘦,言简行孤,得不为骄阍之所排诃,则权力者疑诞以临之,固无自而入矣。因晓甄生以无自入之势,且告以执事者辱与稹游,愿得所冤之状告。甄生厚相信待,由是辍行。既而自思,滓贱之中,犹愿贡所闻于执事,得非愚且僭耶?然而诮笑之暇,幸垂察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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