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集外文卷七


  ◎墓表

  ▼礼部尚书韩公墓表

  公姓韩氏,讳菼,字元少,江南苏州人。少读书,通《五经》义疏。性恬旷,好山水,朋游饮酒谈谐,终日不倦,而处身特严,其所不为,不可以祸福利害动也。自明亡,科举之文日就腐烂,公出,始渐复于古,世以比于昌黎,而公未尝以此自喜。公以康熙癸丑成进士,登朝不数年至学士。或吓公使告归,公怡然曰:“是吾志也。”居吴中十年,以诗歌古文开其乡之后进,暇则与二三遗民徜徉泉石间。会有欲与公并起以为名者,复召掌翰林院。未几,由吏部左侍郞迁礼部尚书,旦暮且入相,同列忌之。适江南岁会失库金数十万,督臣与典司者有连,上言非侵欺,费由公事。上震怒,下廷议。左都御史某讼言法当诛,公曰:“是其情即私,而言则公也。且上得闻此,其义足愧中朝士大夫,忍因以为罪哉?”忌者益增其辞,而以闻于上,公由是得罪。或谓公:上每含怒诘责,诸大臣伏阙下请罪,累日即解。公曰:“吾身可危,臣节不可辱也。”

  始公未知名,昆山徐司寇乾学独重公。及徐与要人相构,罢归田里。踰年复起大狱,将尽钩其党,居门下者皆阴自贰,甚者讼言攻之,以自湔涤。公时告归,独旦暮造其门,且为解辨于在事者。公之再起也,既为人所挤,某谓公当辞职,公曰:“上怒未怠,书上且重得罪。”余曰:“虽然,义不可以苟止也。”公再疏告,果蒙谴诃,由此愈臲卼。自余往还公卿间,其敢以古义相绳,与用余言而不疑且悔者,自公而外,吾未之见也。公待士出于至诚,士有道艺而不伸,如疾病之附其体。余获交,实公礼先焉。每闻余下第,必面责主司。及乡贡相见于京师,愀然曰:“是非子之幸也,子终不遇,学与行可成。”

  癸未正月,公肺病甚剧,饮酒不辍,余劝公少止,公曰:“子知我者,吾少不能自晦,崎岖仕宦,碌碌无所建竖,负圣主之知。今老矣,常恐未得死所,以至再辱,寿考非吾福也。”是日引余坐特室,自述生平甚详。余怆然心动。后数日,公扈从南巡,公入余出,踪迹相左,遂不得继见。

  公文学官绩,宜列于史氏。其孝义质行,乡人子弟皆有述焉,故不具载,独著其进退大节,与余之所私得于公者。公三试,自乡举外皆第一,博极群书,而与人居,久之,皆忘其为名贵人,乍接之,不知其蓄学问也。公夙好余文,得余笔札,必命诸子宝藏之。其葬也,家人未尝以志铭属余,而余自表于墓之阡,从公好也。

  公生于某年某月某日,卒于某年某月某日。妻某氏。子□人,其长者三人,已见头角。

  以某年某月某日,葬于某乡某原。其辞曰:

  公之生也,众以为贤,而自视乃缺然。
  公之殁也,人为之悲,而乐之其如归。
  更千秋而万岁。
  孰能察公之时义,而识其心之精微?

  ▼都察院副都御史巡抚贵州刘公墓表

  康熙丙戌夏,江宁太守陈公鹏年被劾,士民鸣钲击鼓,撞搪呼号,叩制府,问太守得过之由者,日数万人,衢巷壅塞,居民不得出入。于时江西父老拏舟东下,为贑南道刘公荫枢讼冤,亦数千人。远近争传为民所依而获戾上官者,同时而得二公。其后十余年,余给事内庭,闻刘公至自喀尔喀,贤士大夫皆拊髀雀跃,公年于是八十有六矣。韩城张大司寇,余乡试座师也,数言公迫欲见余,而筋刀不能自致。余迫公事,晨入暮归,又城隔内外,踰年竟未得一见。又十余年,关中朱永涛以所为《秉烛子传》示余,公之昆孙乃均继以行状求表墓。呜呼!余与公生同时,心相乡,旅同地,而不得一见,外碑之文,尚曷敢以辞?

  公韩城人,字乔南,性朴直,无游移。

  康熙丙辰成进士,知兰阳县。所兴革,大吏难之,终莫能夺。擢刑科给事中,丁内艰。既终丧,补户科;章数十上,以抗直见知于圣祖仁皇帝。每会议,反复争执,数梗要人所欲保荐者。转贑南道。郡守与城守将比,重门税以浚民;公诘之,阳奉而阴违。乃置酒邀守与将。甫就坐,仆二人白“奉命市麦布,门者索税,留质在门。”二人色沮辞塞,乃尽革之。米市额税溢数十倍,公得其记簿,别委人收之,籍盈余,官买田以抵牙税,勒石永禁。署按察司有重狱,督抚各持所见,公柴立其中央,遂以失出罢官。

  癸未,圣祖仁皇帝西巡,公迎于潼关。上遥望,即曰:“此刘荫枢也。”传至行宫,奏对立起。云南按察使,各属府州县例用亲信人坐省,与院司家仆胥吏交结,呼吸相通,公首革之。有造蜚语谋叛者,戮其渠,散其众,奸豪屏迹,讼狱以稀。就转布政司,除科场杂派,赈凶饥,所措注皆顺民心。

  迁贵州巡抚。年逾七十,精刀益强,凡章奏皆出己手。其地苗狆杂处,民多侨寓,自前明安播始祸,国初,水西大閧,号难治。公至,抚军民,和吏弁,洞苗以绥。四川遵义民疾其吏,赴诉于公,具以闻,郡守以下削职者数十人。一时邻省有司贪横者,多恐惧易行,中人自修饬,监司大府转相告戒,检察所属,道路咸载其言。黔多山少田,每岁邻省协饷二十余万,稍愆期,营伍号呶。公请豫发二十万贮藩库,格于部议者三,密奏特旨拨发。会红苗猖獗,兵饷夙备,众乃服公深识。抚黔五年,以老乞休,上温旨慰留。会乌蒙土酋与威宁土舍仇杀,川抚问故,诸酋不出,请以兵临。钦命廷臣出会蜀、滇、黔督抚、提镇于毕节,质其成。公先至,驺从数人,寓荒寺中。诸公继至,正告曰:“此小吏,可了事耳。”命千总一人往招,威宁听命。而乌蒙恃险,且闻诸大帅皆集,恫疑,谋阻兵。公使谕之曰:“欲求生,早出质,若拒命,必灭汝。刘公在滇、黔久,曾失一言之信于吏民酋长乎?”遂皆出,服罪解仇,私相语曰:“刘公真天人也。”

  其明年乙未,泽旺阿刺蒲坦掠哈密,公疏言:“小丑无用大师,但宜慎择人,核名实,安内地,重国本。”有旨命公乘驿赴军前周阅详议。公即日就道,抵巴尔坤,行视军营,上书言事宜,凡数千言。上命更视雪山回奏。寻改命复原任。公再乞休,不允。至黔,士民攀援,如见父母。数月,有旨休致。未几,下刑部,部议阻挠军务,罪死,再发博尔丹地方耕种。时年八十有二矣。

  居四年,召还京师。圣祖燕群臣七十以上者,公首坐,谕曰:“刘荫枢批鳞直谏,但不知兵耳。”世宗宪皇帝御极,召见,愀然曰:“卿先帝大臣,朕欲大用,然汝年力实不能胜矣。”公遂荐孙勷、王沛憻、陈时夏、王璋四人。乃赐御砚、朝珠、白金,还乡。

  雍正元年九月,终于家,年八十有七。

  公耄期好学不倦,在滇、黔各五年,以教养斯民为己任。重儒官,广学额,建书院义学,朔日月半,躬进群士而诱迪之。轩车所税,见农夫孺子,必谆谆勉以为善去恶,虽苗猓亦然。其在滇,筑池口六河闸岸,自是海水虽涨溢,无伤田闾。自贑南罢归,倡建韩城南郭石桥,修石路数千丈,民不病涉,行旅晨夜无壅。其自黔人京,子弟请从,不许,曰:“死于道路,与家庭何异?”自塞外归,须发之白者多变而黑,生儿齿二,盖实能以义理养心,而不夺于外物也。所著《春秋蓄疑》四卷,《易说》二卷,《宜夏轩杂著》二卷,藏于家。

  始公与陈公沧洲并以罢官名闻天下。厥后陈公蒙召入武英殿,起霸昌道,巡视南河,世宗宪皇帝实授河督,而公以衰老不复任用,海内惜之。然沧洲自守江宁,复起摄江苏布政使,再起霸昌道,多者浃岁,少则期年,未及有所设张。及总督南河,适当黄流横溢,以死勤事,而不见其成功,转不若公于壮盛,久任监司大府,义事仁心,得实播于民物也。劾二公者,实为制府阿公山。阿公扬历中外,以廉公著称。其始至也,使亲信人访察江西官吏,所至争承迎,惟公若弗闻也者。毁赞日积,故因事以斥之。其恶陈公,则以不从其令而公事滞壅,及闻二公为民所戴,实深悔焉。故余因表公之墓而并揭之,使当路而操威柄者,知凡于已有拒违及左右亲信所非毁者,贤人君子多出于其间,则即是为听言观人之准则矣。

  乾隆十年冬十有二月,桐城方苞表

  ▼武强县令官君墓表

  君讳朝京,字子孟,泉州安溪县人。家福村,近李文贞所居湖头。康熙丙辰,耿精忠既就俘,而山海之寇复起。妖人蔡寅聚众数万,行过不供资粮者,轘以徇。官氏聚族而居,时君已举于乡,为族党之望。檄至,子弟家僮环泣,莫知所为,君峻拒之,而戒众保险。会沈阴贼未至,为李文贞乡兵所挫,福村无扰,由是义重于乡。逮其孙曾故老,语及君,犹肃然。君始为莆田教谕,郡守知文贞重君,闻君贫,食少食而多糜,俾摄县令及邻邑教官,家人私庆,衣食自是可少充。而在莆九年,尽室餔糜无改也。戊辰,迁晋州武强令。会辽阳于公成龙巡抚直隶,喜猛鸷,吏急催科,而君屏鞭抃,下牒诘责,不为动。方是时,耗羡尚未归公,有司皆谓己物也,而君独自刻苦,用代贫民输不及额者。终君之任,邑赋无亏。

  君殁五十年,其曾孙献瑶成进士,改庶吉士,归葬其亲,以表君之墓。请曰:墓故有志,皆泛语无可采者,而瑶所闻于父祖者略如此。叩以不载志铭之由,曰:“拒山贼不敢尸名以盖乡里,先曾大父之志也。为邑宰,则事多忤于大府,时于公贵盛,故铭者以为难。”且曰:“瑶事先生久,未有妄语于前,武强近几士大夫可周诹也。乡邦则耳目众著,敢以疑事溢言为曾王父滋口实哉?”瑶之请有辞,其事皆有迹可稽,故不辞而为之表。君壬子举人,卒年七十有二,墓在近村世雅山,妻某氏祔。子五人。献瑶世受重,其父缉熙,大父式玫。

  系曰:

  余方成童,见里塾中争传孝感熊公陈时事、劾辅臣疏。睢州汤公之殁也,尧峰汪氏志其墓,于奸佥构陷,直言无隐。其后二家文集,于疏中指要芟薙无遗,志则目存而空其籍。异哉!告君之言,铭幽之文,当其时无惧也,而事后乃欲泯其迹,不亦悖乎!自是以后,昧者遂奉为标准,凡士大夫直节昌言,概不敢以著于状志。不知为状、志而蔽晦其先人,不若无之为愈。而缀文者言之无物,益肤庸不足以自存,故因表君之墓而并著之,使为人子孙及受其请而笔之者,知所裁焉。

  ▼内阁学士张公夫人成氏墓表

  吾友腹庵既合葬其考妣,而以书来曰:“先君子行迹应列于史氏,而志于幽墟者既详矣。惟吾母之所以劬躬勖后,有足著为表仪而兴起乎女教者,不可以无传也,愿子有表焉。”

  谨按:

  夫人大名成氏,相国太傅讳克巩之子,前相国谥文穆讳靖之之孙,翰林院庶吉士尚若张公之冢妇,而内阁学士朴园先生之妻也。夫人少事父母以孝闻,既嫁而舅姑安焉,所以养生侍疾送死者,一蹈乎《礼经》。朴园先生为诸生,得一意于文学,当官勤职,不以家事自累,皆夫人之助也。二子:长丙谦,以笃谨闻于乡;次丙厚,以廉公著于朝,亦夫人之教也。张氏自大司马湛虚公为名臣,庶常公继起,与夏峰孙征君讲学河漳,士大夫游中州者皆归张氏。夫人自姑卒,以冢妇理家政,凡馈献宾客,以及仆御刍秣,毫发以上,皆得其宜。其后朴园先生官翰林,为国子祭酒,视学江南,生徒朋游日进。丙厚成进士,官刑部郞中,所交多一时名隽。凡服用所宜宾祭之式,虽千里外,夫人常为之节制,而内自宗族姻党,以及厮舆婢妾,无不得其欢心。

  岁癸未,朴园先生予告归,丙厚自交城内召,需次于家,与兄丙谦日捧觞为乐。时夫人与朴园先生年俱七十,诸孙绳绳,五世一堂。夫人忽悄然不怡,丙厚问故,夫人曰:“吾何所不足者,但物盛而衰,吾祖宗之积虽厚,而受报亦过丰矣。无隳先德,以长吾忧,在若辈耳。”呜呼!夫人所见,岂不类于知道者欤?夫人性惠和,好施与,闻二子能缓急人,或济人于难,则邴然而喜。二子因时勉于善,以为夫人欢。夫人病革,犹趣丙厚置义田千亩,以周宗族之无依者。

  夫人卒于康熙丙申九月二日,后朴园先生凡三岁,享年七十有九。

  苞举于乡,朴园先生实司科试,为门下生,又尝馆苞于使院,日接中州人士,以及张、成二姓之族姻,故得夫人之事为悉,而知丙厚之无溢言也,于是据所述而表于墓之阡。

  ◎墓志铭

  ▼明故兵部郞中刘公墓志铭(刘养贞)

  崇祯十七年春三月丙午,贼李自成陷京师,庄烈帝死社稷。越日,出殡东华门外,有明臣擗踊号呼以前,哭三日无停声,伏地昏然且死,其家人迹之而负以去。时众方閧,竟莫知为谁。其后李国桢死于山陵,一时遂争传为国桢事。而习于国桢者,又按时日以推其迹,而以为无有。

  康熙己巳,余游真江,遇蜀人刘孟易,偶言明季事及此,孟易蹙然曰:“是吾先子也。甲申城陷,失先子所在,仆邱文求索数日以归,则昏然迷人事矣。越日而苏,卧疾数月,常忽忽自恨,卖卜燕市。居六年,病且革,泣而曰:‘吾昔擗踊东华,见大行皇帝短衣裋裆,先后继以小床载至,鼻有伤痕,易棺再敛,藉灰掩纸而已。我死,敛用灰数斗,纸覆之。加于此者,子为不孝,戚友为不仁。’”因出公手书遗令示余。

  又十年,而孟易改葬公于金陵,求铭于余。余观公之生也,不欲以此自暴,必不忍以垂死之言欺其子。而国桢之事,杂出于一时,纪事之书,著于南渡褒恤易名之典,又非可苟冒也。岂临于梓宫者公,死于山陵者国桢,而世传为一人事欤?此迹之众著者,经时未久,而已难得其实如此,此古之人所以重于为史而不敢自任也。然吾观百家所记,往往同事而异其人,而太史公之书有一事再见而彼此相抵者,岂非传闻异辞,无所据以考其信,故并存以不废欤?然则公之义又恶可没哉!

  公蜀卭大邑人,崇祯辛未进士,由司理累官兵部郞中。尝谳大狱,陈时事,再忤庄烈帝,特命谪官。初娶金氏,生子孟鼎。再娶汪氏,生孟京及一女子。又娶傅氏,生一女一子,子即孟易,女与前夫人子女皆在大邑,蜀乱不知所终。

  公生于某年某月某日,卒于某年某月某日。

  前夫人已葬大邑,今祔者独傅氏夫人,生于某年某月某日,卒于某年某月某日,与公合葬京师某原。今迁葬金陵某乡某原,从公遗命也。铭曰:

  胡守道执义而仕,再而点、胡遭变砥节而迹晦于人言。苟魂魄之不愧,谅无恨于重泉。

  〔邵懿辰日志:刘公不著其讳,殊可怪。按《明史》据魏禧言,辨国桢死义之误,断为降贼,后为贼考掠死,则东华哭拜之为刘公明矣。钧衡曰:《太学题名碑录》崇祯辛未进士有刘养贞,四川夔州府大邑县人,殆即此人欤?〕

  ▼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郞汤公墓志铭

  公讳右曾,字西涯。先世海盐人,明永乐中迁仁和。祖瑞州太守讳之奇,始中乙科。父讳颐和,发声庠序。公少异敏,既冠,游京师,声华压侪辈,名贵人皆延颈愿交。丁卯,举京兆乡试,弁,国子生。戊辰,成进士,入翰林。庚辰,改刑科给事,由右通政历光禄太常卿,迁通政使,特授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,寻迁吏部右侍郞兼掌院事。公在谏垣,所条议甚众,而豫荒政,厘边储,缓毁铸,纠督抚监司养奸蠧民,其语尤著荐绅间。丙子,主贵州乡试,丙戌,充会试同考官,皆廉公,号得人。及视学中州,杜苞苴请托,丝粟不取之官中,劝学厉教,终事无一语可瑕摘。其司通政,奉命副少司寇某赴广东谳杨津叩阍狱,事成,议傅法,同官拱手受成,归报果当上心。及贰吏部,其正乃白山富公、遂宁张公。二公夙廉辨,有威棱,得公协心相助甚欢。而遇事或异议,二公多黜己见以从公,未尝以为忤也。自富公督师西边,惟公与遂宁公为众望所注,而遂宁公时承使以出,则公独当之。

  公性明达,凡案牍涉目,即洞其奸弊。选人有挟大力者以要,必破其机关,使终不得遂。由是干进射利者,皆藂怨于吏部。而遂宁公在事久,见知于上深,莫可摇动,遂争为浮言以撼公。

  公早岁知名,交游满天下。在翰林十年,日与士大夫流连诗酒。及改官谏垣、列九卿,则闭门谢亲知,孤立行一意。以故馆中后进及群士亦不能无望焉。辛丑六月,上命政府谕公解部职,仍掌院事。时公抱羸疾已踰年,入秋遂剧;次年正月竟卒。始公以文学见知于上,院中拟撰祭告记序之文出公手,或经改削,奏必称善。其迁吏部,赴热河行在,上问公诗,以旅舍所作文光果七言律一章进。顷间,宣示御制诗一章,目为“诗公”,闻者惊羡。度公进用且不次,而十年不调,卒夺一官。以公恃上恩遇,不恤人言,又于故旧或不能无偏厚,而众遂指目为口实也。余与公交近四十年,公既显,余勇于责善,或众人所难茹,而公终不以是疏余,故悯其困于人言,不获终上之恩遇,而略举闻见所及,以傅信于来者。公有至性,四岁时瑞州疾笃,梦中惊呼,或攫阿某去,即应声曰:“某在此。”自是不离寝榻。少孤,自隐伤。及贵,置义田以收族所遗于子若孙者,不能校丰也。其诗既刻者曰《使黔集》,余藏于家。

  公生于顺治十二年正月,享年六十有七。元配刘氏,诰赠夫人。

  子六人:在官、在藻、学植,俱先公卒;学聚,后公卒。今存者学基、学显也。女子五人,俱适宦族。

  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胡达之易而行之艰。
  谣诼抑拫,其徒乃实繁。
  方其生也,宵壬以为懫。
  而君子亦责之备。
  今其死矣,贤者为之悕。
  而众人亦有余思。
  幽灵有炯,征此铭辞。

  ▼彭讱庵墓志铭

  君姓彭氏,讳佑,字承吉,号讱庵。始祖宋东京留守参军忠,扈隆祐太后南迁,遂居南昌。七世祖制使义斌,真定之战,与弟五人同日死,事载《宋史》。家声显江右,至明季衣冠尤盛,诸父昆弟多显仕。君既冠,而诸公皆次第罢归。父禹功,尤砥学行,深藏不市,君遂力田以养,且耕且读书,足迹不至城市。父母殁,年近四十,始有四方之志。君才略过人,诸大帅争致之幕府,而名绩尤著于粤东。时三藩逆乱,君与宁都魏际瑞以策说平南王不合,遂游诸方面间,而制府金光祖雅重焉。刘进忠畔,官兵合围潮州,议绕营掘濠,而近营冢数百,居民汹惧。君询知其俗多深葬,语光祖:“掘濠计诚便,第深广踰常,民且以役死,莫如宽上狭下,如釡形斜深丈许,即无伤墓中骨。”光祖称善,因属役于君,民大憙。未几城下。君在军数年,倦游将归,会海寇赵子龙犯肇庆,欲招之降而难其人,强君往。至则露刃相向,君屹然注视良久,曰:“若非濠半街赵某乎?”赵屯胄涕泣,立解甲归顺。始赵居广城,众辱之于市,君解之,与白金为生计,故一见而屈云。

  光祖将上功,用君摄监司,而君遂行。抵广州,抚蛮灭寇将军傅宏烈以书币迎谢曰:“公惟忼直轻信人,勿蹈贼计。吾二亲未葬,子幼,不复来分忧矣。”已而贼诡计约傅入营,果遇害。

  君在军,诸公所遗金币皆随手散。至家解装,仅买屋两楹、田数十亩,而葬四世十丧。凡族婣及朋友之子不能殓、不能娶者,多代营焉。生平志节忼慷,遇王公无所屈,履险历变,坦然如平常。及家居,豪暴人侵凌诟谇,避之如畏然君近四十始出游,旋归,数年复出,至五十竟归,始出游。

  娶夫人郭氏,近四十矣。后举四子及孙,皆登甲乙科,一子官翰林。君年九十有二,夫人八十有二,实亲见之。夫人江宁名家“女,善治家。子贵后,犹勤内事,与君布衣蔬食,萧然如故云。

  君生明天启癸亥七月二十三日,殁今康熙甲午九月十六日。夫人生崇祯某年月日,殁今康熙甲午某月某日。

  子廷典、廷谟,并戊子举人;廷训,翰林院编修;廷诰,癸巳副榜。女一,适士人。孙五:长元璂,与廷诰同中副榜,贡太学。

  以某年月日合葬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既挟策以干时,乃成功而不尸。
  嗟心迹之相判,繄惟君其自知。

  ▼顾饮和墓志铭

  君讳一本,字饮和,故编修江都顾公讳图河三子。公以诗振声淮海间,登上甲,乡人荣之,故诸子皆近文章。余会试出公门,公丧自楚归,始见君江宁舟次,随赴吊至君家。君从诸兄后,退然未尝一接语言。其后君师吾友胡袭参,袭参言君好书,禀气不类世俗人。君娶于江宁龚氏,其俗不亲迎,而母将女至壻家,为苟礼以抑壻,一夕稽首至二十有四,妻之母坐而受之。古者九拜,稽首最重,非君父无所施,而数止于三。见于传者,惟楚臣申包胥乞师秦庭,九顿首而坐,外此无有。唐显庆礼,“子拜,父坐,母立受。”事妻之母隆于君父,最陋俗之宜革者,偶为君举之,君遂执礼以争妇家,陈说百方,卒不可夺。余自是知君植志果异于众人。君家大桥,远城市而多故家,族姻比屋居,林沼相错。余每至君家,君兄弟常静习。宅后小园,竹树蓊翳,诵读声铿然。间引余过旁舍,亭庑篱落,泉石花莳,无不可爱。

  余尝谓君:“吾辈为衣食谋,促促至衰老,学不殖而落,行溷于俗,皆此之由。子年少,守先人田庐,诸兄持门户,俯仰泰然,用此学古人之学而企其行,孰相难者?”君忻然若有意于余言。自余遘难北徙,违离五六年,未知君所造竟何似,而君伯兄友训以书来讣,君中暴疾死矣。君侍母疾,服勤羸其躬,居父丧,毁瘠称礼。迩岁约诸史之文,欲自成一书,绝笔于《南史》。卒之前夕,犹编录不自休。友训云。

  君生于康熙己巳三月,卒于乙未七月,年二十有七。子季炎,甫四岁。

  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有轧其萌,而或剔之;
  有坦其行,而顿踣之。
  惟纵浪于大化,孰究测之?

  ▼长宁县令刘君墓志铭

  康熙五十三年冬,山阳刘长籍主余家,守选得广东长宁令,索余文赠所处。余曰:“吾何言?世有不必见其政而知为循吏者,子是也。俟子政成而书之,所言不更有物乎?”君曰:“然。长宁去京师水陆数千里,计程当以次年仲夏抵治所,而杪冬见除目,则君死矣。”辛未、壬申间,余初至京师,士友争传太学生教习考满,有耻干谒而黜于吏部者,曰二刘君,一无锡刘言洁,一君之兄紫函也。时未得交紫函,而从言洁悉其为人。及丙子,始识君于京师,一见如旧。盖余以夙知紫函,故亲君,而君兄弟亦得余于言洁也。

  君体羸,好读书,善琴,得雅声。余每疲疴,辄就君听琴,一再鼓,心常洒然。其后往来南北,过淮必馆君家,淹留信宿,君与紫函率子弟从问文章,酌酒引琴,每夜分犹不能罢。及君就选,余难后,志气益索,老母沈疴,君主余家凡数月,而未得一听君琴。君顾余促促,每悄然不乐。将行,谓余曰:“粤东物产为天下饶,面近羸敝,中家以下,舍奸盗无以为生,由吏者皆以为沃区,而多求以耗之也。吾幸有旧业,誓丝粟不取之官中,而君之死忽焉。岂此方之民当困于贪残,而不获承良吏之休泽,亦有数存乎其间邪?”君晩学古文,常出数篇示余,简而有意,故欲得余文甚切,乃竟不克及君之生而为之。故志其墓以慰君于幽,且以纾紫函之哀。

  君讳永禄,丙子顺天副榜。生于康熙某年月日,卒于某年月日。妻某氏,有女三人,以弟之子某嗣。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大原高陵生良材,
  尺截寸斲人所哀,
  况毁不用徒为灾!

  ▼诰封内阁中书张君墓志铭

  君讳丙谦,字尔牧,磁州人。自身以上数世皆显仕,弟及二子举甲乙科,而君未三十即绝意仕进。君少与弟腹庵为名诸生,乡人属耳目焉。张氏故华族,自君曾大父司马公显功名于河朔,大父庶常公与孙征君讲学漳滏,为海内士大夫所宗,父朴园公复官翰林,三世亲宾造请燕馈无虚日,而家清白,刍薪常不属。君曰:“不可以忧我父母。”因自请治家,而使腹庵一意于问学。腹庵之举京兆成进士也,君如身有之。其守官中外,所至有能名,君如身致之。江南佳山水,朴园公视学,君独以持门户留。及公偶抱疾,君闻驰省。时河北山东大水,昬驱宵涉,刻日而至,公大欢,遂脱然愈。太夫人成氏在江南遘末疾,其后朴园公予告归,亦末疾。而公念国恩,必欲腹庵宣力于朝。君独身调护,二老人在视眠食,毫发皆节适。其不脱冠衣久者,至三月余。及二亲皆笃老,腹庵始得归养,而君自是惫矣。

  君之卒也,后朴园公百五十四日。其疾也,以哭踊,足弱而点。时君次子坦官京师,弥留中无一语及之,独连呼曰:“负吾母!”君性慈良,无畛域,里妪疾,术者曰:“必哆啰呢大赤者,灰之以和药,乃可疗。”君闻,裂所服而予之。州尹某无故相陵侮,适名贵人与君有世讲,奉朝命过州尹使人微伺君,语及之,终无一言毁伤,遂惭服。观君之器量,使得施用,所就当何如?然迹其随境而自力者,亦可以无恨矣。

  君为州学生,以坦仕封内阁中书。卒于康熙甲午八月二十七日,享年五十有七。其先世名籍,具有《传》《志》,故不载。

  前夫人刘氏,先君卒,以某年月日合葬于某乡某原。

  子五人:长垲,辛卯举人;次坦,壬辰进士;余皆幼。女二人。

  铭曰:

  宁竭注而无余,抑深中而不见其所施。
  知德者鲜,惟君其近之。

  ▼李友楷墓志铭

  康熙己亥秋七月,余在塞上,同年友李圣木自安德以书来,为其从兄友楷乞铭曰:“先君子与先世父期之兄弟也,以先君子后小宗,为大功之兄弟,而从兄少孤,先君子视犹子也。从兄无子,先君子以吾之子褒光嗣焉。以吾与子之交,故褒光愿有请也。昔吾世父之殁也,从兄年十有一,事大母及母已能尽其欢。长而于族姻无间言,勤礼而务施,乡之人无不爱也。每得时珍,致远物,必争先以饷遗。死之日,转相告,如失其所依。先君子之丧从兄,衣裳皆功布,或诧之曰:‘虽降服,犹大功也’。有姊适张氏,病革,以幼子女属焉,挈以还。女有归子,授室成家而后反之,年近五十矣。先从兄蓄德而隐于时,又不幸无年。微吾与子之交,法固宜铭。”

  呜呼!果若所云,则友楷者,岂不诚乡之良士哉!余与圣木违离久,而各衰病,重违其意,又念其平生知义人也,岂以未有之善诬其兄哉?乃据所述而谱焉。君讳栻,字友楷。先世商河人,自高祖始迁德州。曾大父讳大华,举孝廉,为武强令。大父讳諴明,即圣木本生祖也。父讳深,并州学生。母吕氏,妻赵氏,子即褒光。

  君生于顺治己丑六月十有九日,卒于康熙丙子正月十有七日。以己亥九月晦日葬于城东老庄之新阡。铭曰:

  生可乐,众称贤;
  死无忧,继嗣延。
  铭以永世,亦何怼乎无年。

  ▼杨千木墓志铭

  乾隆二年夏四月,钟君励暇自淮南告千木之丧,乃帅子侄为位,南乡而哭。浃日,其子健书至,曰:“先君子之终也,遗令毋讣,毋作《行状》,毋求志铭。且命曰:‘吾游好皆在远方,讣则丧纪难通。吾官江淮河济,皆要绾水陆五会四达之区,其诅其祝,众载其言久矣。族姻朋游间,救患分灾,养生送死,事微细,不足播扬,且难为受者地,非所以处厚。知我者惟望溪先生,以死之时日告可也。’”

  呜呼!惟余知君所以命其子之意,而忍君志事之沈没乎!余少以窘空餬口四方,常思得圣贤之徒而师友焉。既不可得,然后阴求负才能有济于实用者。中岁始得长沙陈公沧洲及关中白斑玫玉,又其后得君。时玫玉己死,每为沧洲道君之为人。及君为河官,而沧洲巡视南河,以书来告曰:“杨君信天下士也。洪泽异涨,水冒高堰没髁,君使吏卒更番楗苇茅以护堤,而身督教之,昼夜植立水中,凡四旬有七日,民以安堵,声绩自是显著。迁运河同知,擢济宁道,狱讼者争赴焉,廉使所司案牍为之稀。河、济间至今皆曰河官而兼民治,实德在人者,惟闽中余公甸及杨公二人耳。”

  君少慕侠客之义,常冒点危脱人于急难,而不拘小节,礼法之士多毁之。余以戴名世南山集牵连,始识君于刑部狱中。君,名世友也,以计偕抵京,会狱起,即止不去。有司以大逆当名世极刑,圣祖仁皇帝宽法改大辟,而众犹荡恐,刻日行刑,亲戚奴仆皆避匿。君曰:“孰谓上必使人觇视者,其然固无伤。”独赁栈车与名世同载,捧其首而棺敛焉。用是名动京师,诸公贵人争求识面,谢弗通,以余尽室入旗。老母北上,复留踰岁。癸巳春,特开万寿科,诸公皆注意于君。君喟然曰:“此之谓依乎仁而蹈利也,吾耻之。”遂趣装赴南河自効,不复与有司之试。君为河道时,以父入乡贤,牒上礼部,通书查侍郎嗣庭。嗣庭获罪,籍其家,得君书,遂坐黜。君既归,匿迹郊野,平生知故,造门不见。朱相国领京畿营田,思得能者自助,余以君对,君闻之,以苦言谢公。今天子嗣位,捜括群材,有宿负者多见湔涤。朱公暨余将合辞讼言于朝,而君疾已沈痼矣。呜呼!才足以立事,而不侵为然诺,尚有如斯人者乎?呜呼,惜哉!

  君讳三炯,浙江诸暨县人。少治时文,疏朗无俗调。中康熙乙酉科乡试第三名。卒于乾隆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,年六十有七。父讳式金,县学生。母某氏,妻方氏,继娶余氏。子二人,次传,先君卒。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交不附势,仕不堕名。
  托儒行而伪,孰与为义侠而诚。
  蹇离尤以没世,耿无昧于平生。

  ▼弟屋源墓志铭

  弟式济,字屋源,与余共高祖,以叔父都水公出嗣,无属服,而余世母则所嗣佥事公吴宜人之兄女也,故弟总角,余即数见之。厥后叔母与吾母志相得,两门子姓睦洽如同宫。都水自守选,即挈家以北,而余往来京师亦十余年。时弟受学于吾友刘君北固,余与昆绳数息北固寓斋,辨论经史,衡量并世人材,弟尝辍业倾听。余间候都水入北堂,弟适归,备举旬月中吾辈所言,参互以相质。移时,忽仆而瘖,目瞑齿闭,大惊宅内人。叔母搏膺而呼,久之始寤。翼日,余往视,叔母曰:“汝毋惧而自嫌,儿乐闻汝言,过于其师也。”

  戊子举京兆,己丑成进士,制义为时所推。又以其间攻诗辞,名称益著。而以南山集牵连宗祸作,都水下狱。叔母在江南,弟经书注措皆中机会。狱辞上,邀宽法,外流自知不免,则多方以脱族人。始部檄至三司会鞫,天属中有齮龁都水以求自脱者,并螫亡弟之嫠。余目击骇痛,堂下隶卒皆心非而窃詈之。及抵戍所,军吏议分戍黑龙江、墨尔根各路,其人老无籍,恇惧不知所为。弟曰:“无相犹也。”罄装赍称贷于贾人,以移其议,戍得无分。都水尽室皆死于辽海,而弟亡于父母及妻之前,故闻其丧,亲昵朋好若疾疢在身,疏逖者亦怆然而不适。然弟身后,长子观永、次子观承,以孤童勤营于内地,而匍匐万里,以纪大父母母弟之衣食,此出彼入,岁相代以为常。卒邀恩例,身奉四丧,挈幼弟而归,以定窀穸。弟之身即存,所望亦至是而极矣。其在戍,笃志经学,所著易说未定稿六卷,藏于家。

  祖讳兆及,山东按察司佥事,分巡济宁道。父讳登峄,工部都水司主事,有《依园集》《葆索斋集》行于世。母任氏,岁贡生堡女弟,卒于康熙丁酉年二月,年四十有二。妻巫氏,平和县令元东长女,卒于雍正已酉年正月,年五十有四。幼子观本,在戍所生也。女一人。以某年月日葬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履点危,义不疚。
  处怨恶,仁能厚。
  家虽湮,色养伸。
  死归骨,随二亲。
  惟天命之无欺,知作善之不迷。

  ▼刑部郞中张君墓志铭

  君姓张氏,讳丙厚,字尔载,号腹庵,河南磁州人也。自曾大父司马公以下,世为名贵人。君年二十余,举甲乙科,好射猎,饮酒歌舞,盛服玩,而倜傥有奇气。君父学士朴园公视学江南,余与魏忠节曾孙方甸同客使院。其后方甸夭死,父老子幼,余通书于君,浃月而其父来告,公子属吾邻郡通判,岁给三十金,去官乃止。吾友昆绳殁,子兆符贫无依,时君罢官家居,余命抵君。君曰:“吾田可分,宅可割也。”立与百金,俾迎母妻。远近亲故孤嫠闻之,多尽室而往,君皆馆焉,穴食者百余人。家人苦供亿,君曰:“吾平生妄费,惟此少近正耳。”

  朴园公患君耗用,阴命君兄尔牧守藏。及尔牧病笃,始命君稽其数,而语不可辨。其继室曰:吾不知君。”遂不复问。朴园公及尔牧相继殁,尔牧诸子异母,或不能平,君戒勉,而命各以意占田宅之近者腴者,而自取远瘠,括余财悉推予之。自是母子兄弟无间言。置义田赡族乡人缓急叩门,未尝以有无为辞。久之,无老稚背面,皆称腹庵公。始君令交城,辇家财代贫民出赋。为刑部郎中,凡势家请属长官,力不能支,则使君主断,众皆避之。

  年羮尧总督川陕,与君故,固请以往。卢中丞传语,将委署内地监司,君曰:“吾田宅园林、声妓图画,足以休老,何所不足者?徒以少负气,世受国恩,常欲笞兵绝塞,为是以来江东。方望溪以书责余曰:‘子之西行,危若朝露,今乃以监司屈邪?’”时巡抚总戎旅,见羮尧尽阶,则膝行以前,而君长揖屹然众人中。如是者三。遂自陈,愿咨部候补。寻卒于京师。

  始君与余交,余常落落,而君昵就余。或构曰:“方君谓子纨袴全无知”,厥后君心贱其人,且觉其憾。余乃告余以构语。及余以南山集牵连被逮,至之日,冢宰富宁安与司寇杂治,命闭门毋纳诸司。君手牒称急事,叩门而入。问何急,曰:“急方某事耳。”因陈古义以勖富公,闻者莫不变色易容,语具余癸巳结感录中。

  呜呼!如君者,乃古所称跅弛之士也,而不得一试其用以显功名,徒以贵游豪侈,为众所讥,其知者亦仅目为任侠。故君遇非穷,年非促,而实赍志以殁。惟余知之,不可以弗识也。君卒以雍正二年某月,享年五十有九。母成氏,相国太傅讳克巩之子,前相国文穆公之孙也。妻崔氏,早卒。继室王氏。子长壬,次腆。女一,适宦族。君之父母及兄,余皆有《表》《志》,故系世不具。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命于众为丰,遇于材为穷。
  行于俗多诧,志于古多同。
  吾为君铭,信而有征。

  ▼大理卿熊君墓志铭

  君讳晖吉,字孚有,号梅亭,江西瑞州府新昌县人。雍正癸卯举人,甲辰进士,馆选授翰林院编修,沈静无所知名。今上嗣位,诏编检以上及六部郎中皆得上书言事,不由通政司。一时传君封事,已付进奏吏,而爱君者惧其不自量而有过越之言,代君彻还,由是众始注目于君。其后上命翰詹科道按日分班札进经史,附己意论说,君所进无肤言。乾隆二年,上亲试翰詹,君以侍讲降原职。及庚申七月,复擢侍读,转庶子。十月,迁侍读学士。盖至是而君之忠诚,上已灼见之矣。辛酉,充日讲官,召对,寻改通政司右通政。半岁中迁太仆,晋大理卿。君久疾,自改官益沈锢,以大理事殷,固辞,且告归。有旨“在京养疾。”用此虽列九卿,未尝一日入官次,而众信其必有以为。

  余自掌武英殿修书事及《三礼》馆,皆引君自助,数日不见,即缺然如有所失。君疾甚,犹矻矻录余文不自休,见余言动,辄私记之。壬戌孟夏,余得告将行,始以其稿视余。时余已心愍君疾之必不起,而君体国忧民之志未尝少衰。及余归未浃日,而见君之遗疏。

  呜呼!以天子之知人善任,而不获良臣之助,以余之衰残,幸得共学之友,而终无以寄其志事,其隐痛岂有涯哉!君之遗疏,士多手录而箧藏之,而庸者则曰:“是乃公辅旧臣之言,疏远新进,岂宜及此?”呜呼!此君之死,余所以重为世惜也。君生于康熙三十六年九月,卒于乾隆七年八月,年四十有六。曾祖迎龙,县学生,国初邑被兵,遇贼以身蔽父,受刃伤额角目睛,乡人称孝义。祖之震,学优不仕。父梦求,康熙已卯举人,彭泽县教谕。前母宁氏,母蔡氏,妻漆氏,继室张氏,自祖考、妣及妻,皆于君授侍讲时得封如例。子某某。将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,来乞铭。铭曰:

  言已进而或止之,仕已伸而疾已之。
  君之所藴,世莫得而拟之。
  我求其仪,古荩臣其似之。

  ▼少京兆余公墓志铭

  君姓余氏,讳甸,字田生,福建福州府福清县人也。自为诸生,即以名义为己任,好面折人,于善类操之尤切,用此修饬之君子,亦不乐与之居。同俗趋势利者,闻其风,豫怀疾心。康熙丙戌成进士,初试江津令。时西事起,泽望破藏,连青海诸番,谋窥川陕。年羮尧巡抚四川,加正赋,通私茶,犹不足以奉战士,多额外急征。檄再三至,君不应,乃遣内丁持印文告谕,自朝至日晡,君不出,使者哗,乃开门坐正堂,命反接,众相视不敢动。君冯怒,乃共推曵,伏之地,投六签,丞簿皆曲跽为请。须臾,士民集堂下者数百千人,耆老数十升堂,以身蔽使者,告哀曰:“公何难弃官,但我民自今无怙恃矣,望哀赤子无依,宽使者法。”久之,乃命释缚羁候。越日,使者因弁吏索原文,君曰:“还报大人,我无子,闭门待劾,原文已间道付二三执友矣。”远近惊骇,旬月声震京师。羮尧曰:“此民所戴也,斥之伤众心,不去,百城玩令。”会行取,遂以君应,入为吏部主事。

  时冢宰张鹏翮久为督抚,入掌诸部,号为刚直。少宰汤右曾聪明辨察,吏不能欺。不惟官中无能异同,九卿廷议多取决焉。及君至,屡与龃龉,固植不移。凡会议,直前争辨,盈廷愕然,终不能屈也。主选二年,权要富人子求速化者,多为所格。长官喜得君以有辞,而亦阴患其戆,闲绌其议。君怒,求退甚力,吏胥大喜,私语求进者曰:“毋躁,此君将去,必可得也。”

  君闻之,条列文书达部及巳驳议而未奏者十余事;曰:“凡此皆作奸巧法,易为所蒙;必上闻,吾乃去。”长官许诺,乃探怀中出告归牒。旋丁父艰。既免丧,犹庐墓侧不归。集古金石法书,作隶、篆、行草,遍考诸史,与知故盘旋,若将终焉。湘潭陈沧洲每叹并世无豪杰,并少趋死不顾利害人。余以君告,曰:“斯人其次矣!其忼直大类吾子。”及沧洲督河,首荐君为兖宁道。士民闻君至,讼狱者争赴焉,几夺廉使之政。久之,廉使及巡抚所已弊,亦赴愬于君。君刺得其情,反复申列,必大当乃止。沧洲殁,齐苏勒以工事劾君,士民相随听勘者数百千人。苏勒巡工至君所部,父老结彩,手炷香稽首于舫前,请登岸受万民瞻拜,拥肩舆至广原,升高座,聚者万余人,四面环拜,投香于地,高如邱陵,齐呼:“还我余公,吾民万世尸祝。”河督大惊,慰以宽言。众皆涕泣曰:“吾民愚,非得实据,不敢退。”河督许拜疏,出矢言,众乃散。世宗宪皇帝闻之,立召君入见,退语执政曰:“吾又得一直臣矣。”

  擢山东按察使,政声少减于为监司时。以君自始仕,意主以善感人,又谓“近圣人之居,宜崇礼教,轻刑罚”,不知顽梗不可遽化,故民未见德也。逾年,入为少京兆。君历官皆尽革陋规,其陈臬,怜囚徒不能自衣食者,酌取商人岁馈三之一,以赀给之。兼完囹圄,修学宫、书院,聚教群士,委有司公用注籍。会缪沅勾察山东盐政,列参君解官出质,谳成,回籍追补。而闽人或私相讦,摘怨家题楹诗句,以为怨望,乃君所书也。

  〔唐张籍诗:“有官止作山林老,平地能开洞壑幽。”〕

  有司欲假此自为功,复致君于狱,事未白而卒。君为人辞色虽厉,而虚中乐善,出于至诚。巡抚某尝疏荐海豊令汤豫诚,擢知兖州府事,谒谢曰:“此上意也,子见兖宁道自知之。”及见君,叩曰:“子与吾友望溪何交也?”豫诚曰:“某知世有方子,方子未必知世有豫诚。”君曰:“吾蒙诏入觐,及郊,方以书来曰:‘恐不得与子相见。山东廉吏无如海丰,子何道与相知’?”豫诚曰:“某不知也。”君甚喜,已而相视泫然。君既殁,豫诚每流涕为人道之,闻者感伤。历官之地,父老子弟皆群聚哭奠。

  丙戌会试榜发,余以母病遄归,未与殿试,同榜生俱未面君。入为吏部,始造余,出所刻《四书》文,则序之者余也。作而曰:“甸之文,子宜知之,然子知吾文,未若吾之自知,故代子言。”遂相与为友。其再入为京兆,僦屋近吾庐,要言公事毕,必相过。余退直少暮,辄曰:“何为是栖栖者与?”及出就理,执余袂而唏嘘曰:“吾平生临大难不惧,此行自忖不宜有大咎,而心摇摇,岂吾气衰,死期将至邪?”余曰:“圣天子在上,子何忧?”君曰:“中外狺狺,吾恐思见君而不再得矣。”又曰:“古之君子,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。吾轻用吾身,以困于群愚,终无以报君父,悔其可追,子慎母再误哉!”君晩而有子,方四岁,君出质,余闲日必往携持。叩之闽人,今长成将冠矣。索君之行状,久不可得,乃略举人所共闻知,及与余为交之始末,谱而铭之,以归其孤。铭曰:

  有虎负嵎,或编其须。甘为攫閷,而得亨衢。
  既结主知,谓宜远施。张辟四设,殁志长赍。
  斯民则直,士论惟公。令名无陨,是亦有终。

  ▼高素侯先生墓志铭

  康熙三十九年春正月,苞以乡贡就试礼部,而吾师宛平高公遘疾危笃,踰月遂不起,毕含敛。浃旬而苞放斥,以事南归。公之弟若子就而属曰:“铭公者,子为宜。”苞自惟草鄙朴学,少混迹于樵牧之间,知其异于众人之为人者,实自公始。所以教诲扶进、周恤之勤,十年如一日。今其心之勤企而思报者,既无道可以自致,即欲复接公之形貌辞气,而道其忧喜合散之情,终不可得。而公往昔所笃好,惟苞之文章,苞忍不铭?!

  公之仁孝大节,与夫文学治行之美,自朝士大夫以及乡里远迩所尝临莅之吏士,皆耳熟焉。至于隐微所蓄积,则虽故旧未能究知,而公亦不欲自明也。公少有至性,生十二年而太公鹏飞先生以吏事被诬谪沈阳,公涕泣号呼,欲上书阙下,请以身代。众皆骇,遽哗笑,以为孺子言,莫与承听者。久之,志不伸,行诀时,泣曰:“儿不能发愤致身使父生还,十年后当独身依戌所,不复言归矣。”自是日夜刻苦于问学,丙辰遂成进士,入翰林。会以地震推恩宽在法者,公请于朝,天子恻然感至情,诏许赎归。而方是时,家无丝粟,乃涕泣曲跪告于同官暨乡人,倾身以营,踰年而太公得归。方是时,公仁孝之声震天下,而终公之身,或有以此誉者,辄颜作于外,蹙然若无以容。公于身所处,确然识其定分,不可以利害夺也。于事物,微见其端,即知其后成败得失。苞尝谓公才识,使尽出之,必卓然如古人之有立。而公常深自晦匿,守法循理,效其职而止,不为峻激过越之行。苞尝从容叩所以,公曰:“吾固知子之不能释然于吾也。吾亲笃老矣,困于忧虞者越数十年,而今乃有一日之安。吾所以自奋者,岂遂无日邪?”

  公侍太公至壮且老,容色如婴儿,动静作止语默之间,所以承意观色而处其宜,皆古《礼经》所未尝云。而自公体之,乃知众人之多忽也。

  公少善草书,诗词雅健,有古作者风力,可传于后。迩年亦不复置力。侍太公之暇,常居于内,问之仆御,则太夫人好公览杂记,陈说其义,以为欢乐,率以为常故也。太公出塞时,公贫无以为生,昼则从诸昆弟坐列贩鬻,夜中且泣且诵书,每达旦不自觉。严冬常服短布单衣,寝食迷节,气滞腰脊间,遇劳苦忧烦辄作,凡二十余年。已卯冬,太公考终,公方有疾,太夫人命勿备哭踊之礼。公强承命,而痛积于心,数日,气滞处毒发如大盂。医者入视,出而曰:“是气结淤为流痰所注,久远成形于内者,亦数年矣,法不可治也。”疾既笃,一日召苞入视,苞奉公之手,欷歔不自禁。公曰:“子无忧,某虽无禄,亦当终事吾母。”苞为心开。乃踰旬,公竟卒。卒之晨,太夫人就视,犹强笑语,自述旦日所食饮,恐为太夫人忧。由公之殁,溯公之生,公之生也,为无憾于天,而天之所以报公者,于公不为无憾,于知公之始终者,不能使无憾也。公尝分校礼闱,典试秦中,视学大江之南,号为廉直不枉。由通政司右参议五转至大理卿,所司纤细,皆得其理。此当世所共知见,而应列于史氏之籍者,故不具载,而特详其所独知于公者。

  公娶夫人田氏,事舅姑一如公所以事父母。始归时,太公未入塞,数年中与公相对辄哽咽,未尝笑语有宽容,先公两月卒。公疾大渐,适值礼部试期,命苞入试,未得与公一言以诀。公平生以古义遇苞,而苞乃以世俗浅意,失师弟子始终之礼,苞之负公,悔有终极邪!志公之墓,亦所以志余隐于不忘也。

  公讳裔,字素侯,生于顺治十年六月二十五日子时,卒于康熙三十九年二月十三日酉时。子二:长兆麟,顺天府庠生;次荫寿,早殇。女一,字鸿胪卿太原姜公长子某。

  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乡某原。铭曰:

  谓公不得于天,胡济屯以亨,而天属之复完?
  谓公能得于天,胡将母之不终,而寿命不得以少延?
  岂彼苍之无知,抑将留终古之恨,以暴其仁贤?

  〔此盖即正集内高公墓碣中所谓“视丧毕为铭归公二弟”者也。先生重作碣文时,或此稿已失,故有“前铭不复记忆”云云。今观此文,较后作事详备,而铭辞则同,因仿欧集《泷冈阡表》之例,重刻此篇云。钧衡识。〕

  ▼全椒县教谕宁君墓志铭

  广文宁君既殁之七年,其子世藻自颍以书来征铭于余,曰:“吾父与母葬有日矣,南丰曾氏所谓蓄道德而有文章者,今之世莫如子宜。”余惧且惭而不敢任也。既又自念与君之子世锡交几二十年,故知君为详,而世锡今死矣。君之潜德隐行,夙昔既耳熟焉,而重以世锡兄弟存殁之谊,虽不文,曷敢以辞。

  谨按:

  宁氏本季亹之裔,籍通州。至明中叶,始家于颍。自江之北以属于淮,俗故朴陋,而风土人物推于古今者,颍为最。自明以来,颍人以家法为士大夫宗者,宁氏为最。而以余所闻,宁氏之称耆德而为典型者,君为最。君之质行,所以守于身、施于家而化于人者,不独君之子云,其乡人及远迩之习于君者莫不云。

  昔朱子尝叹历代之人材,惟东汉为最真,其守官行法不避权幸者,前罹祸灾而后者踵接焉。而余观范史所载,独行之士,艰难危困,恳恳于人纪之中,与夫守卑官、安隐约而尽其道以化于人者,不可胜数也。盖自三王以道化天下,使人明于性命之理,故死生祸福不足以乱其心,而人道之当然者,勤以守之而不敢贰也。秦、汉以还,士之乘时而见功名者众矣,而明于性命之理者盖寡焉。独东汉之兴,五经之教盛行,故上之人虽弗能以道化,而士之潜诵默识以浸灌于身心者,久而深且固焉。虽于性命之理知之未必能尽,而其大纲之所守,抑可谓合矣。

  君性笃于孝友,执亲之丧,哀毁过礼。叔父在难,倾身以赴之,遂以毁其家。其为诸生也,辞成均之选,而以让其长老朋齿者至于三。其者不得志而司谕于全椒也,诸生化之。及移于谯,未至旬岁而卒之日,市野人携扶而奠祭者填于户焉。世锡尝为余述君之质行,余以为有东汉之风。惜乎卒困于下而施不光,而余之不文,又不足以传君于永久也。虽然,君于性命之理既自得之矣,则施与不施为无间,而传与否又曷足道哉!君夫人李氏,性明谨,识大体,事亲治家及训子姓,于君皆有助。其卒也,先自知其期。

  君讳擢,字益贤,生于明天启癸亥五月十三日,卒于康熙丙子八月二十七日。夫人生于天启乙丑十二月初四日,卒于康熙庚申九月十二日。子男七人,女一人。夫人以乙亥十二月晦前三日葬于颍南郊之卧龙冈。越九年,为今癸未腊月朔四日。〔下阙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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