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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五 书、论


  ◎书

  ▼与阎百诗

  昨所论“孔子殁,子张欲师有若”,而记载子张死,曾子有母之丧,则曾子问一篇,皆母在时所讲问,可正子瞻所讥于程子之误,宜笔于书。至病程、朱删易经字,则不敢不多为反覆。盖专易经字者,汉儒之病也。程、朱所删易甚少,而皆依于理。

  仆每见周秦以前古书,字形与声近,则众书所传多异,即一书诸本中亦有增损改易。窃叹古书不可通者,多以字讹,而人莫能辨也。如商书“自周有终”,酒诰“尔尚克羞耉惟君”,解者支离牵合,终不可通。若“君”与“周”互易,则其义不待诂而明矣。盖篆体二字,本形似也。韩退之罗池庙诗:“乃此方之人,惟侯是非”,按其前后辞意,昭然明白。而此以形讹“北”,“惟”以声讹“为”,子瞻不能辨,又自为之说,而大书深刻焉,则其读书观理之不详可见矣。《庄子》外篇“舜将死,真冷禹曰”不易为“遗令”得乎?《史记·封禅书》:“至梁父矣,而德不洽。”谓梁父非衍,可乎?仆尝自恨寡陋,见古书字讹,无所证据,而不敢擅易,愿得博极群书者以正之,故欲化足下之成心而求助焉,非敢以辩翘明,惟足下鉴之。

  ▼与孙以宁

  昔归震川尝自恨足迹不出里闬,所见闻无奇节伟行可纪,承命为征君作传,此吾文所托以增重也,敢不竭其愚心。所示群贤论述,皆未得体要,盖其大致不越三端:或详讲学宗指及师友渊源,或条举平生义侠之迹;或盛称门墙广大,海内向仰者多。此三者,皆征君之末迹也。三者详而征君之志事隐矣。

  古之晰于文律者,所载之事,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。太史公传陆贾,其分奴婢装资,琐琐者皆载焉。若萧、曹世家而条举其治绩,则文字虽增十倍,不可得而备矣。故尝见义于留侯世家曰:“留侯所从容与上言天下事甚众,非天下所以存亡,故不著。”此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也。宋、元诸史,若市肆簿籍,使览者不能终篇,坐此义不讲耳。征君义侠,舍杨、左之事,皆乡曲自好者所能勉也。其门墙广大,乃度时揣已,不敢如孔、孟之拒孺悲、夷之,非得已也。至论学则为书甚具,故并弗采著于传中,而虚言其大略。昔欧阳公作尹师鲁墓志,至以文自辨,而退之之志李元宾,至今有疑其太略者。夫元宾年不及三十,其德未成,业未著,而《铭》辞有曰:“才高乎当世,而行出乎古人。”则外此尚安有可言者乎?

  仆此《传》出,必有病其太略者。不知往者群贤所述,惟务征实,故事愈详而义愈陿。今详者略,实者虚,而征君所藴蓄,转似可得之意言之外。他日载之家乘,达于史官,慎毋以彼而易此。惟足下的然昭晰,无惑于群言,是征君之所赖也,于仆之文无加损焉。如别有欲商论者,则明以喻之。

  ▼答友

  (胡案:四部丛刊本作《答乔介夫书》,前几句不同。戴钧衡注:“起数行不明书开海口及车逻河事,盖刻文时有顾忌也。”)

  来示乞贤尊表志或家传,贤尊事迹著见者,惟以某事屈廷议,宜别记其事,而以本议附焉,传志非所宜也。盖诸体之文,各有义法,表志尺幅甚狭,而详载本议,则臃肿而不中绳墨。若约略翦截,俾情事不详,则后之人无所取鉴,而当日忘身家以排廷议之义,亦不可得而见矣。国语齐姜语晋公子重耳,凡数百言,而春秋传以两言代之,盖一国之语可详也。传春秋总重耳出亡之迹,而独详于此,则义无取。今试以姜语备入传中,其前后尚能自运掉乎?世传国语亦邱明所述,观此可得其营度为文之意也。

  家传非古也,必阨穷隐约,国史所不列,文章之士乃私录而传之。独宋范文正公、范蜀公有家传,而为之者张唐英、司马温公耳。此两人故非文家,于文律或未审。若八家则无为达官私立传者。韩退之传陆贽、阳城,载《顺宗实录》,顺宗在位未踰年,而以贽与城之传附焉,非所安也。而退之以附焉者,以附实录之不安,尚不若入私集之必不可也。以是裁之,必别记其事,具载群议,以俟史氏之采择,于义法乃安。凡此类,唐宋杂家多不讲,有明诸公亦习而不察,足下审思而详论之,则知非仆之臆说也。

  ▼与翁止园

  苞白止园足下:

  仆晩交得吾子心目间,未尝敢以今人相视。及遘祸,所以悯其颠危,开以理义者,皆不背于所期,是吾子所以交仆之道巳至也。有疑焉而不以问,则于吾子之交为不称,故敢暴其愚心。近闻吾子与亲戚以锥刀生隙,啧有烦言,布流朋齿,虽告者同辞,仆坚然信其无有。然《苏子》有言:“人必贪财也,而后人疑其盗;必好色也,而后人疑其淫母。”吾子之夙昔,尚有不能大信于彼人者乎?

  仆往在京师,见时辈有公为媟嬻者。青阳徐诒孙曰:“若无害,彼不知其不善而为之也。吾侪有此,则天厌之矣。昔叔孙豹以庚宗之宿致馁死,叔向娶于巫臣氏而灭其宗。盖修饬之君子,不独人责之,天亦责之。”诒孙之言,可谓究知天人之故者也。仆自遘祸,永思前愆,其恶之形于声、动于事者无几也,而遂至此极者,既将以士君子为祈向,而幽独中时不能自洒濯,故为鬼神所不宥。吾子高行清德,岂惟信于朋友,虽乡里间愚无知者,犹叹羡焉。然则子之行身,其慎矣哉!

  仆又闻古人之有朋友,其患难而相急,通显而相致,皆末务也。察其本义,盖以劝善规过为先。仆自与人交,虽素相亲信者,苟一行此,必造怒而逢尤。仆每以自伤,然未敢以忖吾子。于前所闻,既信吾子之必不然,于后所陈,又信吾子必心知其然。是以敢悉布之。

  ▼与李刚主书

  九月中,自塞上归,附书相问,而息耗久不至。仲冬望后二日,或致函封,发之,则太夫人《行述》也。呼儿章读之,篇终而郎君长人之状附焉,惊痛不能夕食。太夫人耄而考终,在仁孝者犹难为怀,况重以长人之夭枉乎?此子天民之秀,非独李氏所恃赖也。仆不能自解,岂能为吾兄解?然有区区而欲言者,言之则非其时,而重伤吾兄之意;不言则于交友之道为不忠,是以敢终布之。

  易曰:“洊雷震,君子以恐惧修省。”仆平生所遭,骨肉闵凶,殆人理所无。悲忧危蹙中,每自念性资迫隘,语言轻肆,与不祥之气实有相感召之理。以吾兄之德行醇懿,而衰暮罹此,语天之道有不当然者。窃疑吾兄承习斋颜氏之学,著书多訾謷朱子。习斋之自异于朱子者,不过诸经义疏与设教之条目耳。性命伦常之大原,岂有二哉?此如张、夏论交,曾言议礼,各持所见,而不害其并为孔子之徒也,安用相诋訾哉?记曰:“人者,天地之心。”孔、孟以后,心与天地相似,而足称斯言者,舍程、朱而谁与?若毁其道,是谓戕天地之心,其为天之所不祐决矣。故自阳明以来,凡极诋朱子者,多绝世不祀。仆所见闻,具可指数。若习斋、西河,又吾兄所目击也。

  仆自今年来,食饮益衰,塞外早寒,得上气疾,几死者再焉。恐一旦委沟壑,则终无以此闻于左右者,是仆负吾兄夙昔相爱重之谊,而死有余责也。昔泰伯无子,伯鱼早丧,况吾兄子姓甚殷,固知所陈理弱情鄙,不足移有道者之虑。然君子省身不厌其详,论古不嫌其恕。倘鉴愚诚,取平生所述訾謷朱子之语,一切薙芟,而直抒已见,以共明孔子之道,则仆之言虽不当,而在吾兄为德盛而礼恭,所补岂浅小哉!

  闻太夫人既祔葬,仆身拘缀儿章,疹后不可以风,将使献岁赴吊,先此代唁,并呈长人哀辞其遗腹若天幸男也,则速以报我。临简哽咽,不尽欲言。

  ▼与鄂少保论修三礼

  三礼自注疏而外,群儒解说无多,所难者,辨注之误,芟疏之繁,抉经记所以云之意,以发前儒未发之覆耳。故仆始议人删三经注疏各一篇,择其用功深者各一人,主删一经注疏一人佐之,余人分采各家之说,交错以遍,然后众说无匿美,而去取详略可通贯于全经。尔时公即手书以示诸君子,而应者甚稀。其后王学士分主仪礼,甘司马主《戴记》,更立条例,计人数,俾各纂数篇。仆为言“人之意见各殊,所学浅深亦异,分操割裂,则一经中脉络且不能流通,而况三经之参互相抵者乎?去取详略之大凡,且不能画一,而况别择之精粗,删剟之当否乎?”众皆默然。仆曾以告公,未见宣布,退而思曰:“岂谓吾不宜越畔而耘哉?”用是不敢固争。

  今更以仪礼相属,虽已成之例,难以改更,而后此规模,岂可更不早定?夫周官注疏及订义删翼诸本,皆仆所点定也。其未定者,独永乐大典中所录取耳。分纂二三君子,皆用功多年,私心窃谓庶几乎可画一矣。及各成数册,比类而参挍之,虽大体不失,而去取详略,意见多殊,分剟属聫,措注亦异。仆与钟君晼反复讨论,以求其贯通,所费日力,几与特著一书等。观此,则《仪礼》《戴记注疏》及各家之说,樊然殽乱,而宿无定本者,其端绪之难理,殆有甚于斯矣。

  李侍讲南还,既以潘进士嗣事,则未竟之书,宜以相付。但仆见士友间留心于是经者甚少,望公面询潘君暨姚征士,择定一人,俾速就功役。俟稿本既就,仆当手订一篇,并作按语,就中择能者一二人,依式讨论,俾彼此不相抵。若《周官》卒业,衰病之身尚留人世,自当与诸君子早夜孜孜,不敢畏难而志怠也。

  ▼与鄂少保论丧服注疏之误

  河间献王所得邦国礼,自汉不能用,至唐而亡。孔、贾作疏,惟宗郑注。后儒遵守,于丧礼之大经,承误而不知其非者,约有数端。犹幸其纲领尚存于春官司服,而散见诸官者一一可征,参以《仪礼》、《戴记》,其谬悠可得而正也。

  一则以仪礼丧服“齐衰三月”章曰“庶人为国君”,遂谓圻外之民为天子无服。不知曰国君者,以明大夫君则其臣有服,而民无服耳。溥天之下,皆天子之民也。诸侯为天子牧民,则民为之服,而况天子乎?康成既误谓无服,故注檀弓篇遂云“三月天下服”,専指侯国大夫服繐衰而言。独不思文承“国中男女服”之后,则谓天下之民明矣。使服者惟侯国之大夫,则宜特文以见之,而漫曰“天下服”,使习其读者第知天下之民皆服,而不知服者惟侯国之大夫,记礼者不宜若是之愦愦也。丧期之变,自汉文帝始,诏曰:“令到出临三日,皆释服,毋禁娶妇、嫁女、祠祀、饮酒食肉。”则汉文帝以前,天下之民皆齐衰三月,不得嫁娶、祠祀、饮酒食肉无疑矣。

  一则谓公卿大夫士之妻为王齐衰期,于后无服,侯国之命妇于夫人亦然。盖因丧服无明文,黄氏干臣为君服图亦未叙列耳。然司服职曰:“为天王斩衰,为后齐衰。”而昏义申之曰:“服父之义也,服母之义也。”公卿大夫士视后犹母,为后服母之服,而其妻则无服,可乎?古者嫂叔无服,而于娣姒则以同室而生小功之亲。外命妇为王服,而于后转无服,可乎?周官凡称大丧,皆谓王后也。内宰:“凡丧事,佐后治外内命妇正其服位。”肆师:“大丧,令外内命妇序哭。”春官世妇:“大丧,比外内命妇之朝暮哭者。”内司服于九嫔、世妇外,别共凡命妇之丧衰,正谓公卿大夫之妻耳。可以后儒无稽之言,而废周公之典法哉!仪礼不杖期章曰:“为夫之君。”盖以妇人为君且有服,则后夫人不待言耳。《礼经》中文略而义该者,如此类甚多,则外命妇于后夫人并不杖期无疑也。

  一则据仪礼“繐衰七月”,谓“诸侯之大夫以时接见于天子,故有服,而士无服。”不知繐衰在大功之下,小功之上,大夫服此,则士正服小功无疑矣。即如此职,于大夫曰“其丧服加以大功小功”,于士曰“亦如之”,遂据此谓士无缌服,可乎?若以接见天子为义,则诸侯之大夫,固有未达于王朝者,有虽聘頫而不得接见天子者,小行人职“大客则傧,小客则受其币而听其辞”是也。诸侯之士,有从君而达于王朝,且任之以事者,掌客职“凡介行人、宰史皆有牢”,象胥职“王之大事诸侯,次事卿,次事大夫,次事上士,下事庶子”是也。且使从君朝觐,适遭大丧,卿大夫皆繐衰,庶人缟素,而士独服吉,可乎?程、朱治经,多尽屏汉儒之说者,以折衷义理,而决不可通故也。

  群儒曲护旧说,亦约有数端:

  一则谓庶人为国君齐衰,又为天子齐衰,则为二统。而例以为人后者为其本生父母,不知为人后者,服虽有降而无绝也。若圻外之民无服,则竟绝之于天子矣。况民为国君,非为人后之比。《太宰职》“以九两系邦国之民,一曰牧以地得民”,则虽诸侯不过为天子系属,此民与师长主友之属等耳。故侯国有灾,移民通财,舍禁弛力,薄征缓刑,必待大司徒之令。大宗伯“以荒礼哀凶札,以吊礼哀祸烖,以禬礼哀围败,以恤礼哀寇乱。”小行人“所至之国,札丧则令赙补,凶荒则令赒委,师役则令禞禬”,皆所以救民之死病也。天子保民如子,而民戴之如父母,一旦天崩地坼,而不为数月之服,不惟义不可以苟止,而情亦不能苟安。如以二统为嫌,则男子为父斩衰,又为君斩衰,妇人为夫三年而夫在,又为长子三年,亦为二统矣。毋乃害义伤教,而不即于人心乎?

  一则谓“妇人之从服必降于夫,夫为后齐衰期,妻不冝同。”独不思父在为母期,而妇为姑亦期,妇为舅姑同服期,而不问子之斩与齐,则外命妇为王后君夫人同服期,而不问夫之斩与齐。王后之丧,外命妇之丧衰哭位备见于诸官,而可以臆说乱之乎?

  一则谓“诸侯之大夫既降为繐衰,不冝庶人转承以齐衰”,不知服之轻重,义各有当,大夫之降为繐衰,以不得上比于王臣耳。若民则天子之民,义无所嫌,故期以三月而齐衰不降,犹旁服有大功小功,而世适之于高曾,并齐衰三月也。《礼》以义起而缘人情,学者反求其本,则于一曲之说,昭然若发蒙矣。

  (“凡作事”一节简错,《象胥职》宜为《小行人职》文。〔自记〕

  ▼与来学圃

  吾友举用方自代,朋友之交,君臣之义,并见于斯,可以风世砥俗。但大臣为国求贤,尤贵得之山林草野疎远卑冗中,以其登进之道甚难,而真贤往往伏匿于此也。若惟求之于平生久故、声绩夙著之人,则其途隘矣。万一圣主命以旁招俊乂,列于庶位,将何以应哉?

  抑又闻当官守道,固贵于坚,而察言服善,尤贵于勇。前世正直君子,自谓无私,固执已见,或偏听小人先入之言,虽有灼见事理,以正议相规者,反视为浮言,而听之藐藐。其后情见势屈,误国事,犯清议,而百口无以自明者多矣。必如季路之“闻过则喜”,诸葛亮之谆戒属吏,勤攻已过,然后能用天下之耳目以为聪明,尽天下之材力以恢功业。吾友此时正宜用力于此,且与二三同志者交相勖,时相警也,余不赘。

  ▼与吕宗华

  仲春使归,一札想已彻。仆曩者妄删昆山徐氏所刻宋元经解,尝为吾兄略言之而未悉也。是书卷帙既多,非数十金不可购,远方寒士有终其身不得一寓目者矣。有或致之观之,不能遍也;有或遍之茫洋而未知所择也。仆幸童稚时,先君子口授经文,少长,先兄为讲注疏大全,择其是而辨其疑。凡《易》之体象,《春秋》之义例,《诗》之讽喻,《尚书》《周官》《礼记》之训诂,先儒所已云者,皆粗能记忆,藉是为基。故是编之删,虽不敢确然自信,然大醇而不收,甚驳而妄取者,则鲜矣。

  仆始从事于斯,以为一家之说未遍,则理或有遗,而心弗能餍也。虽至肤庸,甚者支离谬悠,而一语未详,终不敢决弃焉。及遍一经,然后知三数大儒而外,学有条理者不过数家,而就此数家之中,实能脱去旧说,而与圣人之心相接者,盖亦无几。因复自惜,假而用此日力,以玩索经之本文,其所得必有过此者。然“积疑”之义,“未安”之诂,发书终卷,必一二得焉,则又治经者所不可废也。自惟取道之艰,思竭不肖之心力,以为后学资藉,俾得参伍众说而深探其本源,遂过不自量而妄删焉,矻矻于车船奔迫、人事丛杂中,盖二十余年而后诸经之说粗毕。惜方删取时,计此生不能更周览,凡可有可无之说,多过而存之。

  又宋、元诸儒,文字繁委,颇有数语可尽,而散漫至千百言者,皆未暇泠汰。两年以来,衰病日深,大惧此业不卒,将抱终古之恨。欲于南中招学子数人,编而录之,次第邮致,更加讨论,排纂成书。而量其程期,役必浃岁,计所訾给,岁必百金。朋游间近有一二人为倡,而苦无继之者。是书之成,岂惟蒙者二十余年日力所耗竭哉?实数百年儒先精神所并注也。果能卒业,异日遇有力者传而布之,俾承学之士,苦于昆山原刻之难致,与观之而难遍者,一旦餍足其心,而省其功力之十八,其为踊跃当何如?又况支离谬悠之说,始学无主,多见谓新奇,或弃周行,趋邪径,以自投于荆棘,贼经侮圣,日蔓以延,廓而清之,以为斯道之闲,所关岂浅小哉!此仆区区所以重惜其无传也。

  然是书不难于异日之传布,而难于目前之编录,衰疾之身,惧且不能待矣。吾兄家故贫,洗手奉职,自无力以及此。然此宇宙间一公事也,凡辨书名,有心有目者皆与有责焉。惟宿留斯言,苟遇其人,则诚告之,或有自远而相应者与?仆与吾兄非世俗之好也,余生之事,惟兹为急,是以敢切布之。

  ▼答杨星亭

  杂记:“父为长子杖,则其子不以杖即位。”小记:“父不主庶子之丧,则孙以杖即位可也。”庶子有对适以为义者,冢子未食而见适子,庶子已食而见是也。若为丧主及主子之丧,则众适皆称庶子。小记“庶子不继祖祢”,“庶子不为长子三年”是也。父,宗子也,而主长子之丧,则义起于祖,若父之正体者也。父,众子也,而主长子之丧,则义起于子与孙之传重者也。若以众子之贵而主焉,则轻正体传重之义,而伤众子未贵者之恩。

  或以奔丧记所云,而谓众子之丧皆父主之,则未知所云乃众子之成人而未室,受室而无子者,礼以穷而变耳。〔记曰:“凡丧,父在,父为主;父没,兄弟同居,各主其丧。亲同,长者主之;不同,亲者主之。”〕众子无子,而尊行异爵之吊宾至,非父主之而谁主耶?父没矣,无子者之丧,非兄弟主之而谁主耶?其特制同居为主之礼者,盖虑兄弟众多,或徙家于异国,或同国而异居,或远出而不返,必待异居之长适来主其丧,则事有不举,而时不可待,故以权制俾同居者主之,所以便人情而达礼事耳。如郑氏所诂〔郑注“各为其妻子之丧为主也”〕,则曰“父没,各主其私丧可矣”,“兄弟同居”之文,不亦赘乎?“各主其丧”之文,不亦暧昧而不可别白矣乎?孔氏不知,以有子无子为别,而以同宫异宫为断,益误矣。众子而有子,虽父在,固其子主之矣,又何“亲同长者主之,不同亲者主之”之云耶?如无子也,虽异宫,非父为之主而谁属耶?

  幼季,众子也,而有子,父不宜主其丧,望以此正告之。讣辞与式,则询诸其乡之长老。君子行礼不求变俗,大体既正,则细者姑从其国故可也。

  ▼答程夔州

  散体文惟记难撰结,论、辨、书、疏有所言之事,志、传、表、状则行谊显然。惟记无质干可立,徒具工筑兴作之程期,殿观楼台之位置,雷同铺序,使览者厌倦,甚无谓也。故昌黎作记,多缘情事为波澜;永叔、介甫,则别求义理以寓襟抱。柳子厚惟记山水,刻雕众形,能移人之情。至《监察使》《四门助教》《武功县丞厅壁》诸记,则皆世俗人语言意思,援古证今,指事措语,每题皆有现成文字,一篇不假思索。是以北宋文家,于唐多称韩、李,而不及柳氏也。凡为学佛者传记,用佛氏语则不雅,子厚、子瞻皆以兹自瑕。至明钱谦益,则如涕唾之令人□矣。岂惟佛说,即宋五子讲学口语,亦不宜入散体文,司马氏所谓“言不雅驯”也。

  寄来二作皆不苟,所薙芟数语,乃时人所谓大好者,他日当面析之。此虽小术,失其传者七百年,吾衰甚矣。儿章粗知其体要,不幸中道殂,贤其勖哉!

  ▼答程起生

  足下以周易要论相质数年矣,而未敢为序,非故难之也。余成童为科举之学,即治周易,自汉、唐至元、明,言理、言象数之书,未有不经于目者。就其近正者,不过据圣人所系之辞,随文解意,而谓其理如是,其取象如是。至所以取是象,系是辞,确乎能见其根源者,百不一二得焉。故学之几二十年,于前儒所已言,一一皆能记忆,而反之于心,则概乎未有所明。乃舍是而治春秋、周官,以春秋比事属辞,五官各有伦序,可依类以求而互相证也。

  其后与安溪李文贞公论易,至乾坤之二爻,归妹之初九、六五,始灼见圣人系辞取象之本义,确乎其不可易。〔见周易观彖。〕而余于朱子所疑,于涣之六四,亦若微有得焉。〔卦自否来,下三阴为小人之朋,六上居四而成涣,则小人之群散矣。当否之时,国疵民病,藴积如邱山,一旦小人之群散,则凡此者皆涣然氷释,其功效非寻常思议所及也。故诸爻惟此为大吉,正彖传所谓“刚来而不穷,柔得位乎外而上同”也。故四为涣主爻。〕乃知卦爻之辞,皆有确乎不可易者,特后儒之心智弗能贯彻焉耳。

  足下尝言:“学易者果明于阴阳刚柔德位之当否,而协诸本卦之时义,则亦可以得其比例。”文贞易通论已略见此义,而要论中所开阐,又多通论所未及,惜乎不得使文贞见之也。昔余以易叩文贞,輙有以开余,而余不能有开于文贞。文贞以春秋、周官叩余,亦时有以开文贞,而文贞之开余者则少假。而足下得与文贞面相质覆之,所发必更多。惜乎并世以生,而不得一遇也。若天假余年,而于易终有所明,当为足下序之。

  ▼与万季野先生书

  仆性资愚钝,不笃于时,抱章句无用之学,倔强尘埃中,是以言拙而众疑,身屯而道塞。独足下观其文章,察其志趣,以谓并世中明道觉民之事,将有赖焉,此古豪杰贤人不敢以自任者。昧劣如某,力岂足以赴其所志耶?某于世士所好声华,弃犹泥滓,然辱足下之相推,则非惟自幸,而又加怵焉。盖有道君子,重其人则责之倍严。使仆学不殖而落,行不植而欹,足下将有不得于心者。此仆所以每诵知己之言,而忻与惕并也。盖甞以古人之道默自忖省,其无所待而能自必者,独先明诸心为善不为恶而已。至欲体道以得其身,非极学问思辨之功,所谓笃行者,终无本统。

  仆先世虽世宦达,以乱离焚剽,去其乡县,转徙六棠荒谷之间。生而饥寒,杂牧竖,朝夕苏茅汲井,以治饔飱,未能专一幼学,优游浸润于先王之遗经。及少长,则已操笔墨,奔走四方,以谋衣食。或与童蒙钩章画句,噭噪嚘嘤;或应事与俗下人语言。终日昏昏,惫精苦神。其得扫除尘事,发书翻覆者,日不及一二时。古之谋道者,虽所得于天至厚,然其为学必专且勤,久而后成。故子曰:“发愤忘食”,其学《易》也,曰:“假我数年。”

  今仆智识下古人千百,而用功乃不得十一,如乘敝车罢牛,道长途,曲囏绝险,又值樛枝盘根,絓其縿而关其轴,不亦难乎?以此知士有志于古人之道,不独既成而行有命,其成与否,亦天所命也。然行之以不息,要之以至死,其有得于身与有得于后,则吾不敢知。南归后踪迹,具《与昆绳书》,幸索观,时赐音耗,以当讲问,吾之望也。

  ▼答礼馆诸君子

  殷同飨燕之说,二三君子重以为疑,旁引互证,惧来者之瑕疵,诚意感人,而终有未帖于愚心者。盖辨其所从生,而推之以至于所终极,则前儒所云,胥无当于事理之实也。夫“殷同”所施者何政哉?即巡守殷国,削黜流讨,加地进律之政耳。

  〔《六典》既施,每岁正月又和而布之于邦国,舍巡守,别无特施于天下之政。〕

  唐虞五载一巡守,至周而《易》以十有二年。六服再朝,更不亲巡,以考其所述之职,则时过人亡,有无所施其黜陟诛赏而遗憾于民心者矣。先王卜征,五年而岁习其祥,祥习则行,不习则增修德而改卜。是虽以十有二年为期,而是年不行,次年可更卜也。

  〔既可改卜,无为遍征天下之诸侯。如谓六服殷同,可又迟十有二年而后巡守,则更无是理。〕

  其或王既笃老,若嗣王冲幼,又或大亲衰疾,不可久离,必酌征州伯、卒正、连帅之忠诚可倚、威德夙彰者,州各数人,以咨谋而发命焉。如舜摄位而咨十有二牧,武王克商,征九牧之君,登豳阜以望商邑,其事盖旷世一见,而礼必绝殊。若一岁而遍征六服之诸侯,一时而尽空一方之君长,则决知其无是也。由是言之,殷同于方岳而施其政,乃巡守之常经。其间举于王都,则循用祀方明、将币礼宾、发命于坛宫之礼节耳。若飨必于庙,燕必于寝,则朝觐宗遇之礼宜然,而于会同势不能行。姑就时会言之,方各数州,州分五等,所征各四三人,而庙堂已不能容矣,又况殷同遍征九州之侯伯乎?且飨于庙中,献酬各有数,以次相及,日不过四三人,盖兼旬而莫之能遍焉。凡礼宾客,在野在外则杀礼。《司仪》之职,为坛三成,公于上等,侯伯于中等,子男于下等,其将币亦如之,其礼亦如之。则所谓礼者,祼酢飨燕无不该也,昭昭然矣。

  〔大行人职:上公将币,王礼再祼而酢,飨礼九献,食礼九举,出入五积,三问三劳,则王礼备色,众礼明矣。注于此经礼亦如之,独举祼酢,不知何据。后儒疑将币祼酢在坛,飨燕仍反国中,而于庙于寝,其蔽实由于此。〕

  祼可坛,则飨亦可坛。祼各于其等,可同时而卒事,则飨各于其等,亦可终日而卒事。野外杀礼,兹其尤著者也。飨则各于其坛之等,燕则并升于坛之堂,胡为其不可与?二三君子坚持旧说,不过谓飨燕乃宫室中事,不宜行于野外耳。夫祼酢之礼重于飨燕,而或可或不可,不识其所以异者何也?抑谓飨燕则有牲俎而异于祼酢乎?然牲俎可于坛荐方明,而独不可以献宾客,又不识其所以异者何也?况掌舍之职,专主会同,其设坛壝之等,以待将币祼酢,则设帷宫以待飨燕明矣。幕人之共帷幕,掌次之张大次小次,皆曰会同,又其明征也。

  〔帷四周以为宫,幕其上以为蔽。张大次,使群聚以待事;张小次,使各就以暂休。将币及祼酢时,无所用之。〕

  见于春秋传者,襄王飨晋侯于衡雍,犹可云“既作王宫”;宋公享晋侯于楚邱,晋侯宴鲁侯于河上,郑伯享赵孟于垂陇,不于坛壝帷宫,安所得庙寝哉?至于牺象不出门,嘉乐不野合,则有为而云然也。周公旧典,本无诸侯私为会盟而飨燕于国外之礼,故假是以沮齐侯耳。天子巡守殷国,首举柴望,征伐所至,则有类造上帝,封于大神,祭兵于山川之礼。礼乐之器,或具于方岳之明堂,或载于主车之前后,必然而无疑者也。淮水之诗,鼓钟瑟琴,笙磬俱备,宋公道享晋侯而舞《桑林》,况天子之巡守、军旅会同乎?蒙者所见如此,而未敢备载于承修之书,以二三君子尚不能无疑,安望众人之咸喻哉!

  礼经残缺久矣。申之会,子产、向戌献合诸侯之礼六,而楚人无一见焉,则会同之礼与朝觐绝殊者多矣。河间献王所得邦国礼五十六篇尽亡,而诸君子专据侯国仅存之聘燕。汉儒臆决之说,传记杂出之言,而曰若者必礼之所无,〔坛宫不可飨燕,礼器不出门,野外不合乐之类是也。〕若者必礼之所有,〔十有二年,王不巡守,则遍召六服之诸侯,受币祼酢于郊坛,仍反国中而飨于庙,燕于寝是也。〕不亦汰乎!愿诸君子一以事理之实求之,而母桎于旧说也。

  ▼与程若韩

  来示欲于志有所增,此未达于文之义法也。昔王介甫志钱思公母,以思公登甲科为不足道,况琐琐者乎?此文乃用欧公法,若参以退之、介甫法,尚可损三之一,假而周、秦人为之,则存者十二三耳。此中出入离合,足下当能辨之。足下喜诵欧公文,试思所熟者,王恭武、杜祁公诸志乎?抑黄梦升、张子野诸志乎?然则在文言文,虽功德之崇,不若情辞之动人心目也,而况职事族姻之纤悉乎?

  夫文未有繁而能工者,如煎金锡,麤矿去,然后黑浊之气竭而光润生。《史记》《汉书》长篇,乃事之体本大,非按节而分寸之不遗也。前文曾更削减,所谓“参用介甫法”者,以通体近北宋人,不能更进于古。今并附览,幸以解其蔽。必欲增之,则置此而别求能者可也。

  ◎论

  ▼周公论

  刘子古塘问于余曰:“周公不以东征属二公,而亲加刃于管叔,何也?”余曰:“是乃所以为周公也。明知管叔之当诛,而假手于二公,是饰于外以避其名也。观后世乱臣贼子,必假手于他人,或卖而诛之,以塞众口,则周公之纯乎天理可见矣。盖天理不可以为伪,且以昭万世之人纪,使知大义灭亲,虽弟可加刃于其兄,〔石碏杀其子厚,盖援周公之义以自决者也〕又以明居位而不能讨乱,则与之同罪。孔子作春秋,于隐之大夫而臣于桓,桓之大夫而死于庄闵之世者,皆不书其卒,以示皆有可诛之罪也〔董史书赵盾弑其君,盖用周公之典法〕然观鸱鸮之诗,早已叹育子之闵,斯则终公之身长隐,痛乎文考文母之恩勤,而惄然无以自解。盖讨贼之义,〔《春秋》于倡乱而未成者,皆以讨贼之辞书,良霄、栾盈是也。〕与哀兄之仁,固并行而不相悖也。”

  古塘复问曰:“以周公之圣,暴师三年,而仅乃克奄,何也?”

  曰:“此时也,势也。武王征九牧之君,登豳阜以望商邑,已忧未定天保,而夜不能寐。及三叔流言,武庚诞纪其序,凡羞行暴德逸德之人,皆乘时而思逞,虽有善类,亦追念殷先王之旧德而不能忘。当是时,非大动以威,不能革也,故灭国至于五十之多。非诚服其心,不能久而安也,故破斧缺斨之后,衮衣绣裳,驻大师于徐、兖之间,俾东夏无摇心。然后徐察其乡顺者而教告之,取其不迪者而战要囚之,周防如兕虎,抚育如婴儿。至班师之日,东人以公归不复为悲,则奄虽屈强,无与同恶矣。故讨其君而罚不及民,分其族姓以隶兄弟之邦,迁其尤桀骜者于新邑,而身拊循焉,所以久安而无后患也。匪特此也,形胜者,守国之末务,而圣人亦不废。当武王克商之初,即定周居于洛邑,周、召卒营之,以为搜狩会同之地。良以雍州虽固,而远于东夏,难以临制诸侯,故宅土中陈,祀许、蔡,国其南,虞、虢、韩、魏、晋、燕;国其北齐、鲁;国其东,宋、卫夹河而居,非王室之周亲,即三恪太岳之裔胄,开国之股肱,盖惩于鬼方之叛殷,莱夷之争齐,而早为盘石苞桑之固也。故周之衰,卒赖四方诸侯艰难守御,以延共主之虚名者,垂六百年。盖时势不可以私智矫,形胜不必以武功争,惟圣人能以道揆而不失其时义,以安宗社,以奠生民,则仍天理所运用也。”

  古塘曰:“旨哉!由前之说,则知圣人一循乎天理,而无不可处之事变。由后之说,则知圣人深察乎世变,而所以御之者,仍不越于道揆。前世之尚论者,未尝及此,后之君子宜有闻焉。”退而正于吾兄百川,亦曰“然。”乃叙而录之。

  ▼汉高帝论

  二帝三王之治,荡灭而无遗,虽秦首恶,亦汉高帝之过也。方是时,古法虽废而易兴也,俗变犹近而易返也,文献虽微而未尽亡也。天下若熬若焦,同心以苦秦法,则教易行,政易革也。而高帝乃一仍秦故。汉氏之子孙循而习之,垂四百年,不特君狎其政,民亦安其俗矣,而后此复何望哉!

  古圣人之有天下也,若承重负行畏途而惧于不胜。至于秦则用天下以恣睢,而专务自慊于上。秦皇帝縦观高帝曰:“大丈夫当如此矣。”及叔孙通定朝仪,乃曰:“吾今而知皇帝之贵”,则其所见去秦皇帝盖一间耳。

  传曰:“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必先格物致知,正心诚意以修其身。”是乃二帝三王之学,孔氏之徒由《诗》《书》所称推寻而得之者也。总而计之,惟有虞氏以元德升闻而登天位,其余非天子之子,则继世之侯伯,生有圣德,童而预教,而学之为君师者且数十年,故其所以治天下国家者,能一循乎天理之自然,而无所矫拂也。后世开创之君,大抵奋迹于干戈扰攘之中,任威权,骋谋诈以得其志,虽有圣贤者出,骤而语之以二帝三王之道,亦安能一旦尽弃其所知所能,而由其所不习哉?自汉高以后,比次诸君,其性资可与复古者,惟光武为近,而下无名世。诸葛亮之才几矣,乃﨑岖于乱亡之余,使亮与光武并世而相遭,庶乎其犹有望也与。

  ▼汉文帝论

  三王以降,论君德者必首汉文,非其治功有不可及也。自晋、魏及五季,虽乱臣盗贼,闇奸天位,皆泰然自任而不疑,故用天下以恣睢而无所畏忌。文帝则幽隐之中,常若不足以当此,而惧于不终,此即大禹一夫胜予,成汤栗栗危惧之心也。世徒见其奉身之俭,接下之恭,临民之简,以为黄、老之学则然,不知正自视缺然之心之所发耳。然文帝用此治术,亦安于浅近,苟可以为而止。其闻张季之论,犹曰“卑之毋高”,盖谓兴先王之道以明民,非已所能任也。孔子曰:“子产犹众人之母也,能食之而不能教也。”《书》曰:“周公师保万民。”若文帝者,能保之而不能师也。夫是乃杂于黄、老之病矣夫!

  ▼蜀汉后主论

  昔成汤之世,伐夏救民,皆伊尹主之,而汤若无所事也。周武王之世,勘乱致治,皆周公主之,而武王若无所事也。盖大有为之君,苟得其人,常以国事推之而已不与,故无牵制之患而功可成。大有为之臣,必度其君之能是,而后以身任焉,故无拂志之行,而言可复。亡国之君,若刘后主者,其为世诟厉也久矣,而有合于圣人之道一焉,则任贤勿贰是也。其奉先主之遗命也,一以国事推之孔明,而已不与,世犹曰以师保受寄托,威望信于国人,故不敢贰也。然孔明既殁,而奉其遗言以任蒋琬、董允者,一如受命于先主。及琬与允殁,然后以军事属姜维,而维亦孔明所识任也。

  夫孔明之殁,其年乃五十有四耳。使天假之年,而得乘司马氏君臣之瑕衅,虽北定中原可也。即琬与允不相继以殁,亦长保蜀汉可也。然则蜀之亡,会汉祚之当终耳,岂后主有必亡之道哉?抑观先主之败于吴也,孔明曰:“法孝直若在,必能制主上东行。”是孔明之志有不能行于先主也,而于后主则无不可行。呜呼!使置后主之他行,而独举其任孔明者以衡君德,则太甲成王当之有愧色矣。

  (此河间王君振声之说也。君子表微,观管子将死之言,桓公犹背焉,则信乎后主为不可及也。〔自记〕

  ▼灌婴论

  汉之再世,诸吕作难,定天下、安刘氏者,婴也。而议者推功于平、勃,误矣。平为丞相,听邪谋,以南北军属产、禄,使勃有将之名而无其实久矣。一旦变起仓卒,而勃不得入于军,则平已智尽而能索矣。乡使绐说不行,矫节而谋泄,平、勃有相牵而就缚耳,如产、禄何?前古用此以败国殄身者众矣,平、勃之事幸而集,则婴为之权藉也。吕氏虽三王悬国千里,外无一夫之援,而诸侯合从西乡,空国兵以授婴。当是时,吕氏所恃者婴耳。而婴顿兵荥阳,与诸侯连和以待其变,是犹孤豚局于圈槛,而虎扼其外也。吕氏心孤,故郦寄之谋得入,而公卿吏士晓然知产、禄之将倾,同心于踣之,故矫节闭殿,莫敢龃龉以生得失,譬之于射勃矢而婴弦机也。乡使吕禄自出以当齐、楚,而产兼将南北军以自定,或不足以倡乱贼,诸大臣有余力矣。

  吕氏本谋,欲待婴与齐合兵而后发,故虽听郦寄之言,尚犹豫未有所决也。及贾寿自齐来,知婴谋,然后以印属典客,盖自知无以待婴,而欲改图以缓死,故得因其瑕衅而乘之。由是观之,定天下、安刘氏者,婴也审矣。其推功于平、勃,误也。抑吾有感焉。三代以下,汉治为近古,其大臣谋国若家人然。婴之功虽掩于平、勃,受封犹次之。至平阳侯窋,屡发产谋以关平、勃,折其机牙,功不在婴下。及事平,以不与诛诸吕夺官,而无一言以自列。呜呼,何其厚与!韩、富,贤人也,其相宋也,以不共撤帘之谋生怨,岂人心之变,随世以降,而终不可返于古耶?抑上所以导之者异耶?此有国家者所宜长虑也。

  ▼宋武帝论

  裕之鋭于取秦而拙于御夏也,世多议之,而独未察其隐情也。以王镇恶之才,兼秦人之思猛,使重其权,一以关中委之,必能拒夏。裕之智非不及此也,而计不出此者,盖自汉、魏之衰,乘危窃国者皆强臣,非邻敌也。王敦、桓温以后,方镇称兵者接踵,故计以秦资镇恶,不若弃之于夏为安耳。裕之将终,幸檀道济无远志,非若兄韶难遇,而虑谢晦之有异同,况镇恶哉?故并留诸将,使互相牵制,谓能同心以御敌,而使义真安受之,固所愿也。即自相剪除,如邓艾、钟会之已事,亦吾利也。

  呜呼!裕之志憯矣!曹氏、司马氏之簒也,无敢加刃于故君者,而裕忍为万世之首恶,原其心,亦谓丕、炎之簒也,其基厚年盛强,民无异望已则起匹夫垂暮而得之,故不能无后嗣之忧耳。然裕之子孙转而相屠,过于雠敌,齐氏乘之,无少长殱焉。自古亡国之子孙,未有如裕之无遗类者也。夫夏殷之亡也,失其位丧其躯者,不过末孙之桀纣而已。其位上公,修礼乐而承世祀者如故也。至于周,则降为小侯,而封延于魏晋。呜呼!人心之陷溺久矣。三王奉天之道,有天下而不与者,虽语之而不能信也。即欲为子孙计,智诈渐毒,亦岂可以意逞哉!

  ▼于忠肃论

  孔子曰:“可与立,未可与权。”《易》之道,正或有过,而中则无之。中非权不得,而遭事之变则尤难。明景泰中,于忠肃公不争易储,为之解者曰:“公阴争之而不敢暴也。”或曰:“景泰有定国之功,有天下者宜其子孙。”是皆未得公之心也。宋太宗挟传子之私,而光美德昭不得良死。季桓子有疾,命正常曰:“南孺子之子,男也,则以告而立之;女也,则肥也可。”桓子卒,康子即位。既葬,康子在朝,南氏生男,正常载以如朝,曰:“夫子有遗言,南氏生男,则以告于君大夫而立之。”康子请退,公使共刘视之,则或杀之矣。方景泰帝决志易储,争者虽盈廷不足忌,而公则其身之所由以立也。勋在社稷,中外之人心系焉。公有言,则心孤而虑变矣。帝之度量未必远过宋太宗,而威权则十百于康子,是乃公之所心悸也。南城高树之伐,殆哉岌岌乎,而敢轻试哉!鲁昭公之出也,叔孙婼自祈死而不诛其司马鬷戾,先儒病焉,不知婼之心亦犹是也。
春秋时,强家胁权而相灭者,无国无之,季氏之恶稔矣。其不动于恶,以国制于已,而昭公在外,为不足忌耳。若婼诛鬷戾,则季氏之虑变矣。非独叔孙氏之忧,吾恐圉人荦、卜齮之贼复兴,而公衍、公为不得复安于鲁也。为叔孙计,必力能诛季氏、定昭公,而后可加刃于鬷戾,故不得已而以死自明,此叔孙之明于权也。吾因正常而得于公之义,又因于公而得叔孙婼之心,故并论之,使遭变而处中者,有以权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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